三阳川的“耕读第”
□ 刘建宽
风 物 志
“耕读第”是三阳川农耕文明的进步。川道人家无论穷富、能耐大小,古今盛行门窝刻有“耕读第”三个大字,其光照生辉,凸显大门的视觉美感。有些人家还信仰人、财都出在门里,立门时讲究放入笔墨纸砚,企盼出个读书人。川里有些百年以上的门窝“耕读第”常见颜柳欧赵的楷书,肥润开阔。近现代的大多是翁刘成铁、王了望、尤爱的行楷,以示祖德清明,家风雅正。厅房中再挂上朱柏庐的治家格言,教训儿女们忠诚孝子、读书耕田。这些是三阳川农户人家,一代代的传达和渗透。
在三阳川定义“耕读第”较为宽泛,说大了是发展方式和精神价值;说实了是耕织传家、经书济世。但川里人把“耕读第”的蕴涵百年来又延伸了,渐渐地演变成父辈俯首甘为劳累耕织,供给娃娃念书;后辈却矢志不渝,发愤苦读,想把穷根拔掉。慢慢地“耕读第”成为长辈和晚辈间无声的契合,也是无声的训导。
“耕读第”在三阳川祖辈们心头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总觉得有耕有读才能光耀门楣,是过好日子的兆头。就像我太爷,是位地道的庄稼人,和黄土打交道一辈子,大字不识几个,但崇敬文化和读书人。每年腊月二十三大清早,先把大门门窝的“耕读第”擦洗几遍,再把中堂上的朱子家训灰尘掸拂干净,才开始做过年的准备。来年正月初二又诚请庄里几位有学问的老太爷在家薄酌。谈论些“藜豆花开蟋蜶鸣,读书胜乐乐何如”的话题,目的是耳濡目染我爷,看能否走点科考的前程。我爷笔管似的站一旁恭听。
我爷聪明固执、勤苦节俭,四季穿着补丁衣裳,长年吃着高粱面馍,是有名的“细磨石”。他种的一手好棉花,酷爱读书,一边种着棉花,一边隔三岔五背上干粮,走三十里路来到天水城张育老门下听讲。1905年科考废除了,他老学而优则仕的愿望破灭,但他不仕不优则学,晚上一盏油灯掌本书看到深夜,耕读并进两不松手。我婆去世早,他老掌管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总对着“耕读第”的大门看了又看,不甘心啊,觉得对不住先辈的“读”字,沉思了半年,最后牙一咬,用积攒了几年的钱,在乡绅举荐下给自己捐了个贡生,得了一身顶戴,虽是虚名,但满足了他老多年爱读书的心理,也对得起老祖宗的这个门窝。逢年过节,来人客气,他老享受着贡老爷的几个响头。出门进门总骂着一句话,“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唉、唉!”好像全家大小十几口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逼得孙子们故作学习状。现在若回头看,在他老的影响和呵斥下是有好处的。多年后我伯家的我二哥是有名望的教师,前些年天水进行高考前模拟高考考试,他是出题人之一;我三哥是西北师大生物系的毕业生,后留校任教;我四哥是西安医学院的毕业生,是外科大夫。我爷1948年去世,因我出生晚所以没见过。但我多年后看到他老留下的遗产,就是写给广应山草屲的一副对联:“草坡峦上紫竹林节节疏通天下士;广应山间白仙鹤声声唤醒梦中人。”
川里老辈人还注重从小传承耕读古意,记得我小时候,给远房的舅爷拜年,舅爷乐观开朗、待人和善,我们尊称长爷。磕头后他把我叫到大门口,给我讲他写的春联,“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说到臂字时,胳膊还甩了两下。一抬头便讲解“耕读第”三个大字,引经据典,趣味十足,又倒过来说“第读耕”的含意,通透有趣,觉着生动得很。再走到正房的大窗前站好,一格一格地讲上面的印版窗画24孝图案,48格窗画他讲得精彩传神,我听得津津有味。但窗子底下的炕眼门丝丝冒烟,呛得我俩咳嗽,熏得我淌眼泪,他老讲的鼻一把泪一把,我听的鼻一把泪一把。他老有学识,讲的故事好像就发生在窗子跟前,栩栩如生,印象深得很,我年龄小竟然全部记住了。
三阳川的两条河拨转着磨坊,流淌着希望,也磨炼出人的生活走向,就是自己甘心劳累,要让儿女潜心念书,土话叫“务人哩”。因为人均地少,人们除了种庄稼外,还要做些农本生意,换些油盐钱,其实主要是凑足儿女们念书的盘缠。原正阳寺旁的坡口有座门楼,是三阳川生意担进出天水城的必经官路总门,悬着两面大匾,西面是“三阳开泰”,某州官的亲笔;东面是“羲皇故里”,南岸某文人的敬题;配联是南岸杨老爷的撰书,“薄地能耕犁云锄雨;新书耐读戴月披星”。这门里每天不分黑明昼夜,人来人往。三阳川人心里朴素,却能算大账,只要供给娃娃把书念成,有了出息,将来就省得盖房子,就免得费周折娶媳妇。说不定到城里还当县长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耕读第”大门里出进的是菜水担、瓜果担、豆腐担、挂面担;背篼里、包袱里的是棉花、土布、棉线。走进村庄,一听是织布声、纺线声,他们正在编织着那些背书包娃娃的大学梦呢!
三阳川人目的明晰,各自人等找钱的路径不同,其理一也。木匠缑师、牛师,他们的儿女都在上大学,做活名气大能走艺四方,大门盖得翘势腾升、典雅大方,家里藏有门窝“耕读第”可临的五六个版本,又备有专用刻字工具,刻工也精到一流。前些年朋友茂子家翻新大门,就请的是牛师。我们到他家去选好中意的“耕读第”三字,他就加夜临摹了。刻门窝是个大手艺活,不同于印章的阴纹、阳纹,门窝要体现立体感,融合多种雕刻技法,讲究字边深入,笔画凹凸奇宕,最见功力的是飞白,如“读”字的点,“第”字的竹头,牛师刻“耕读第”用了七八种工具,花了两天多时间。“耕读第”才刻描填漆成功,还要“放盘”上位,本来平整光滑鲜亮,合适哩!但有人喊“盘斜了”,茂子赶紧用几张10元的票子往盘底一垫,“平了平了”牛师哈哈一笑,把钱一收。鞭炮一响,立门一新,“耕读第”三字气派横云,门联是:周公卜定三吉地;鲁班造就五福门。这就是三阳川普通人家的“耕读第”文脉传承。
十年前的某天,我休假无事,骑自行车顺川道赶集,沿途看些大门上“耕读第”的书法风格,走到石佛一郭姓人家门口,看似新大门,门窝却有些发旧,也想讨杯水喝,就搭讪着进去了。主妇和婆婆操持家务,主人到兰州打工开铲车去了,儿子在成都读研,女儿在江西上大学,主妇养鸡,还要务果园。她说:“唉,辛苦得很啊,就是心里有些盼头。”坐下看见中堂挂的是《松下课孙图》,配联是: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我问门窝为啥有点旧,她说:“那是旧门上的,枣木的挪过来了,是先人早些年用三个银元临刻来的,他爸舍不得丢,就用上留个念想。”我想给她们在“耕读第”门前照个相,她说:“唉,不敢,书没念好。”只得身后挂了几串辣椒作背景。
“耕读第”鼓劲了川里人勤苦的劳动本色,勉励了莘莘学子的发奋有为。
自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从三阳川“耕读第”门下,走出了一两万大中专、职业技校学生,他们偏重报考师范类、医学类专业。现在,如春节返乡过年,从四面八方,跨进家门看望父母,阖家团聚的大多是拖家带口的文教、医护人员。其中像“连中三元”“一门四进士”的并不稀少,“五子登科”的也能找出八九家。
“耕读第”是三阳川庄户人家的文化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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