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药草香
原标题:岁月深处药草香
张舟平 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啄木鸟》《小说选刊》》等。著有小说集《血桃花》。
骆先生是我们小镇有名的中医。他家的“百草堂”中药铺,临着一条卵石街道。青砖瓦房,屋檐饰有卷草如意图案,房子古色古香,前店后院。药铺医案上常常放着几本《本草纲目》《名医类案》《黄帝内经》等药典。书都有些年头了,像老人的皮肤,暗黄陈旧。柜台的内侧靠墙摆放着一排盛放中药饮片的药柜,里面存放着数百种药材,每个抽屉上都写有中药的名称,用起来十分方便。右边墙壁上挂着个褡裢,里面有银针、火罐之类的中医外科器械;柜台上一字排开十多个青釉瓷坛、白釉瓷瓶,里面装着秘制的外科散剂和膏药。
我和骆先生因同好古典文学而成忘年之交。认识他时,他已五十出头。头发虽有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他人生得长身净面,像竿瘦竹。我见凡来他药铺瞧病的人,骆先生皆待之以礼。他是个极有学问的人,不但病看得好,还会吟诗作对,尤其那一笔颜体,真是漂亮,横竖撇捺之间能看出极深厚的书法功底。他送“晴耕雨读庐”五字横幅给我作书斋名,字径三寸,墨沈如新,有简静、和雅之气,像陶渊明的诗,脱俗却不出尘。他借给我一本《唐宋词选注》,用一张桑皮纸来包,包得四四方方、周周正正。他每放一样东西,都是井井有条,许是数十载的行医习惯所致。杏乃医家之花,艾乃医家之草。有一段时间,我被失眠闹得很憔悴。骆先生送我一个缝制精巧的艾叶枕头,那特殊的馨香味,让我安眠助睡。《本草》有载:“艾叶能灸百病。”他又体贴我经常伏案写作,送我几袋微火小炒过的决明子茶,告诉我此药茶可清肝明目,降血压,润肠通便,与我有裨益。我是个木讷之人,对骆先生的感怀之情存之心底并不言明,他亦不怨。
有时趁他空闲, 我便去他的中药铺里坐坐,最喜欢闻他药铺里散发的那种清苦的药草香。而看他抓药的过程,更是一种视觉享受。每次他先把药方仔细浏览一遍,然后才开始抓药。值得一提的是,他瞄一眼药方,就能快速找到相应的中药匣子。对于用量不太精确的药物,他仅凭手抓,基本准确。对于用量必须精准的药物,他会那样耐心地放进一个叫“戥子”的小秤里称一称,添一点或减一点,然后将药倒入柜台上铺好的麻色毛边纸里,横折一下,竖折一下,熟练地包起来,用细细的麻绳扎紧,反复交代几句,递给病人。看着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患者的疼痛仿佛也一下减轻了许多。
骆先生家的院子挺大的,收拾得也很干净。院当间长着一株老桃树,树下一石桌,围着三个石凳。青砖院墙下边,植着几竿翠竹。他家院中、檐下还种着些月季、含笑、兰草、凤仙、菊花之类的花草,都很普通。这中间,也夹杂着几盆闲花野草,是他去山里采药时顺便挖回来的,也不问其姓氏名谁,只因喜欢,便养来看看。闲时,他就修枝、松土、浇水。做这些事,他总是不慌不忙的,仪态潇闲。阳春三月,骆先生有时在桃树下品茗、吟诗。院中桃花,嫩红摇曳,粉艳动人心,似乎要把院子点燃。若有人喊他看病,他就去了前堂。等再回来,桃花树下石桌上,落着几瓣桃花,有两三朵飘进了茶盅里。他家院子靠近后门的那块地方,骆先生种植了数十种草药,他称那儿为“药圃”。出了他家后门,是一条河。河叫良河,河边长着些欹侧的老柳树。骆先生有时会逮个空儿,从后门出去,拿一本线装的《陶渊明集》,坐于柳荫下,一壶清茶,可供他消遣半日。
骆先生有一间小书房。他认为小而雅,比大而无当好。书房内有一架旧书。南墙上挂着一幅由他手书的对子:“花圃菜畦锄岁月,药炉茶铛炼春秋。”书案上摆着一盆石菖蒲,青翠逼人眼目。雨天,骆先生有时偷闲坐在书房藤椅上,慢慢地呷茶。一庭细雨,沙沙有声。这时候,骆先生的夫人便到灶间给他温酒,又去后院剪下一把韭菜,打两个鸡蛋,炒了给他下酒。于是骆先生便陶陶然听雨,读诗,吃菜,饮酒。他算不上饮者,却有把玩酒盏自觉微醺的习惯,偶亦独酌于南窗,然酒甫沾唇就笑乎醉了——怕是醉于那种微风细雨的情境吧。他就这样边吟边饮,边饮边吟,直至把汉唐也倾进了盏底。
每逢春节,街坊邻里都会找骆先生写春联,他来者不拒。到了年三十这天,左邻右舍的大门上全贴着骆先生写的春联:“百草霜天辞旧岁,迎春花开贺新年。”“爆竹传笑语,腊梅吐幽香。” 仔细看,没有一家是重样的。骆先生给家里写的春联都是自述怀抱的,有时是:“腊梅映雪神州乐,山药防病万家欢。”有时是:“花放杏林千枝竞秀,春来药苑百草争荣。”有一年,街上有户人家老人去世,儿子在外地工作,回来奔丧,请骆先生写副挽联。他这样写:“独有痴儿渐远志,更无慈母望当归。”有点文化的人说这挽联写得贴切,不光字好,还应景,联里嵌进两味中药名,妙极!
那年,我联合几个文朋诗友拟办《羌笛》文学小报,知会他,他亦支持,捐了100元。我知他写古体诗,便邀他给《羌笛》写稿。他起先拒绝,经不住我再三请求,在一张宣纸上抄给我一首《汉宫秋》:
“天高地黄,相思雁两行。莲子已老,桂月沉香。风冷夏枯草,拂手落花满裳。不见纸书,心飞度衡阳。薄衣轻粉,梦里无宾郎,但结丁香。泪如竹沥,血竭神伤。月光穿心,空枕一秋黄粱。”
字是好字,诗是好诗,巧妙地嵌入了几味中药名。诗名《汉宫秋》,让人想起马致远同名元杂剧中那个寂寞的红颜宫女王昭君。“汉宫秋”是一味中药,亦称剪秋纱或剪秋萝,石竹科,多年生草本。全草药用,解热、镇痛、消炎。骆先生这旧学根柢,了得!
骆先生花甲之年,他的老伴随子女进城带孙子去了。骆先生舍不得离开祖上留下的那爿中药铺,依然留守。他一人独居,除了诊病、抓药外,兴来时添一碟花生米,就一壶老酒,读读古诗词,看看旧小说,日子倒也逍遥。
后来,在一个桃红李白的春天,骆先生被居住在县城的儿女接走照顾。院中桃花不知故人已去,春来依旧寂寞地开,还有如烟的春雨,仍然低吟浅唱着,一如骆先生在书窗下,轻声慢语地在读陶诗。
我的过往与一个叫良恭的小镇有关。我记得小镇的卵石街道、老民居、老戏台、河流和木桥,以及一些久远的味道——骆先生“百草堂”中药铺里,那些中药被分门别类装在一方方小木格内,它们一律有着漂亮得可以直接拎过来入画为诗的名字:景天、雪见、龙葵、紫萱、栀子、佩兰、豆蔻、沉香、芫花……这些美丽的中药名,宛如昆曲中花旦吐气如兰唱出的水磨腔,又似一阕唐诗宋词元曲小令。
好些年过去了, “百草堂”里那种淡淡的药草香,仍留存在岁月的深处,散发着农耕文明的馨香。
□张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