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里的甘肃】比肩五岳的陇原山川
文/本网特约作家 陈晓斌
图:国画大师陆俨少1959年作《少陵入蜀诗意册》之《木皮岭》
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认识到安史之乱源于朝廷腐败,毅然弃去华州司功参军的小官,开始了下半生漂泊流浪的生活,这一年他48岁。这年初秋,杜甫携家人来到秦州成纪县(今甘肃省天水市)投靠亲戚。但因生活艰难,三个月后他和家人再度南下,准备落脚到成州同谷县(今甘肃省陇南市成县)。然而同谷的生活更加艰苦,迫不得已,十二月初杜甫一家人远赴成都,投靠远方的友人。
秦州和成州唐时同属陇右道,陇右的大地没能留住杜甫,但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创作了110首诗,这成为杜诗创作的一个高峰。陇右诗是杜甫诗学的重要转折点,展现出一位杰出诗人转变成伟大诗圣的真实心路历程。陇右山川的雄奇险峻给杜甫带来极大的新奇感,生活的艰难困苦激荡、升华了他的悲天悯人之心,这些都体现在他的陇右诗中。
陇右诗的内容实在丰富,本文只讲一首《木皮岭》。诗曰:
首路栗亭西,尚想凤凰村。
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
南登木皮岭,艰险不易论。
汗流被我体,祁寒为之暄。
远岫争辅佐,千岩自崩奔。
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
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
再闻虎豹斗,屡跼风水昏。
高有废阁道,摧折如短辕。
下有冬青林,石上走长根。
西崖特秀发,焕若灵芝繁。
润聚金碧气,清无沙土痕。
忆观昆仑图,目击悬圃存。
对此欲何适,默伤垂老魂。
木皮岭地跨陇右两县,在同谷县东二十里,河池县(今陇南市徽县)西十里,因岭上遍生木兰树(其皮入中药名为厚朴)而得名。“栗亭”在今天徽县栗川乡,唐时这里设栗亭驿站。“凤凰村”,同谷县南十里有凤凰山,凤凰村在此山旁。杜甫全家在翻木皮岭之前,曾在栗亭和凤凰村停留,他们原本是要在同谷留居的,但此时兵荒马乱,同谷成了朝廷为备战吐蕃而重兵戍守的边城,他们在天寒地冻的山谷里靠捡拾野橡栗(俗称毛栗子)充饥。不得已,寒冬之季,诗人“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他们一路向南,十二月月底,来到了木皮岭。木皮岭山势巍峨险峻,云烟万叠,横亘绵延,与周围诸山相互依托,组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成为出入陇上的要冲。
杜甫在木皮岭生出了两重重要的感慨。
第一重是:“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这年48岁的杜甫已进入他人生的晚年,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已遇到不知多少壮丽河山,但到了这名不见经传的木皮岭,他竟然发出了木皮岭可与五岳并尊的感叹。五岳中杜甫曾登临或走近过东岳泰山、北岳华山和南岳衡山。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年),他24岁时登泰山;肃宗乾元元年(758年),他46岁时登华山;代宗大历四年(769年),他57岁时远望衡山,这三次经历记录在他的三首《望岳》诗里。在木皮岭的山脚下,杜甫首先感受到山“艰险不易论”,登山之时,虽值隆冬,但“汗流被我体,祁寒为之暄”,祁寒指严寒,祁有大的意思,暄指温暖。登山过程中,诗人的视觉逐渐开朗了,他看到的是“远岫争辅佐,千岩自崩奔”,这句诗以动态的词语写静态的山峰,传神极了:远处的山峰比较低矮,但山势相联,好像群山都要竞相奔走而来,辅佐这木皮岭成为一方至尊。所有的山都险峻极了,千岩万石四处涌来,但又好像无处安放寄托,像要随时崩塌瓦解一样。杜甫登泰山,写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境界,但此时他年轻气锐,诗句里还没有过多的生命体验;杜甫登华山,诗曰“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写得虽形象生动,但只是以静写静的手法;他晚年远望衡山,诗云:“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昂”,虽也是用了动态的词语,但不及写木皮岭的词句生动。在描写木皮岭的诗句中,杜甫不但笔法生动惊人,尤为动人的是他融入了对生活和生命的体验。诗人再往上登攀,则更叹山的气势非凡,他已和山融为一体,体验到“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这样宏大的美学境界。“干”指天空和星河,“大明”指日与月,“厚坤”指大地。木皮岭仰天而上,可以堵塞日月;俯冲而下,可以插裂厚土。这样豪气的写法,在李白诗中常见,杜甫轻易不会写,但到了木皮岭,险峻雄奇的景象震撼了诗人,在人山合一的体验中,杜甫写出了这样厚重而灵动的诗句。“再闻虎豹斗,屡跼风水昏”,在山中诗人听到了虎、豹等野兽搏斗时可怕的吼叫,看到了山风搅动着云烟在昏暗地飘移。“跼”是弯腰驼背的意思,出自《诗经·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跼;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天虽高,却不得不弯着腰;地虽厚,却不得不小步走。杜甫时借用诗经中的意境,形容自己的处境困窘,艰险之至。“高有废阁道,摧折如短辕”,诗人还看到了废弃的古蜀栈道,断裂散落,如同车子的辕木断开。这很容易引发人的幽古之思。木皮岭不光是险峻,还有秀美:木皮岭的植被秀美,冬青的根从石缝中长长地生长出来。木皮岭的西崖尤其清秀,山形舒展,木石莹润,不见沙土,西崖在金色和碧绿的植物层层点染下,如同一丛巨大的繁茂焕发的灵芝。“忆观昆仑图,目击悬圃存”,杜甫走到最高处了,他也走累了,他默默环顾着木皮岭,这让他联想到了在书上看到的仙山。东晋葛洪《神仙传》载:“昆仑,一名玄圃。”杜甫感到这眼前的山,和传说中的昆仑仙山一模一样啊。
在诗的最后,杜甫说出了自己第二重的感慨:“对此欲何适,默伤垂老魂”。这种感慨,其实一直隐藏在这首诗的始终,面对这样巨石翻涌、四处险崩的木皮岭,面对着这样虎豹四吼、风水昏暗的木皮岭,面对这样古迹尚存、焕若灵芝的木皮岭,杜甫感到木皮岭引发和映照着他复杂的心情:远离政治中心的失落与欣慰,投身大自然的渺小与壮丽,沦落天涯的凄苦与自强、人生境遇的逼仄与宏大,前途未卜的渺茫与希望……。木皮岭能包容他、懂得他。此刻杜甫站在山巅,他不想离去,但他又欲留不得,所以他老魂神伤。他想留,但眼前的山和神话中的山对他而言都是那么不真实。他要走,却不知道前路到底如何。《礼记》里孔子曰:“吾舍鲁何适矣。”杜甫暂时找到了木皮岭这片心中的净土,但他黯然神伤:“吾舍木皮岭何适矣”。
生命不会停滞,历史不容停留。杜甫一家人在十二月月底翻越木皮岭,之后过白沙渡、水会渡,沿嘉陵江而下进入四川。杜甫在历史的长河里远去了,但他通过这首诗告诉我们,在祖国的甘肃,有一座堪与五岳比肩、犹如昆仑仙山的木皮岭,在木皮岭上,至今还寄托、停留着他千古不变的圣人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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