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里的甘肃】我从陇上行 征人尽思乡
让我们通过一首唐诗,简要了解甘肃。
文/本网特约作家 陈晓斌
让我们通过一首唐诗,简要了解甘肃。
翁绶《横吹曲辞·陇头吟》:
陇水潺湲陇树黄,征人陇上尽思乡。
马嘶斜日朔风急,雁过寒云边思长。
残月出林明剑戟,平沙隔水见牛羊。
横行俱足封侯者,谁斩楼兰献未央。
晚唐诗人翁绶,唐懿宗咸通六年(公元865)进士。横吹曲本为汉代乐府,是一种马上吹奏的军乐,翁绶将朴实清新的古乐府,化为整齐细腻的近体诗。
陇,是高起、隆起的意思,也通“垄”,指田埂。秦汉初期,先民的政治中心是的陕西关中平原。八百里关中,四周被高山围拢,北方延绵的是以子午岭为高峰的黄土高原,东方抬升起吕梁山和中条山,南方秦岭横跨,西方六盘山横亘。人们看到西部的山脉如同田埂,就把这山称之为陇山,因盘山六道才能到顶,故后来命名“六盘山”。过陇山往西,就是甘肃,古时以西方为右,因此今天的甘肃自汉代起,先后被命名为陇西郡、陇右道。这就是甘肃被简称为“陇”“陇原”和“陇上”的由来。
陇山是陕北黄土高原与陇西黄土高原的界山,也是渭河与泾河的分水岭。山呈南北走向,长约240公里,东西宽40至60公里。山分南北两段,北段称大陇山,也称六盘山,山岭高大,海拔多在2500米以上。南段称小陇山,也称陇头、陇阪、关山。陇山地势高峻,东望关中,西控陇右,汉民族在大陆要与其他文明建立联系、增进交流,首先得向西翻越陇山。汉民族走过陇山,是走向世界的第一大步。汉代以后,陇山成为丝绸之路南北中三线的必经之地。
中华民族走过陇山的历程,是一场艰苦的心路历程。我的一位朋友立军,上大学前一直生活在平阔的华北平原,没有见过大山。他考学到兰州,是第一次走出平原。火车一路向西,呼啸疾驰,载着他一猛子扎入万山丛中,他头一回见到大山。他后来对我讲,大山扑面而来,首先带给他来是惊奇和震撼,接着便产生压迫感和恐惧感,巨大的思乡之情随之黯然而生。于是我想,一个民族离家远行,在民族的心理上,也会产生这样陌生的疏离和离别的伤感;同时,大的环境落差,也会激发人心中涌起开拓事业的雄心。翁绶的这首《陇头吟》,就是这种对远行情感的诗意表达。
插图1:河西走廊上遗存的古陶片。摄影:陈晓斌。拍摄日期:2020年6月。
首联“陇水潺湲陇树黄,征人陇上尽思乡。”
东汉《三秦记》载:“陇坂……不知高几里……其上有清水四注。俗歌曰: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去长安千里,望秦川如带。关中人上陇者,还望故乡,悲思而歌。”陇山交通开辟后,逐渐产生了以思乡为主题的陇山诗歌。最早的陇山诗,见于《诗经》。《秦风·车邻》:“有车邻邻,有马白颠。……阪有漆,隰有栗。……阪有桑,隰有杨。”诗中虽提及陇山(阪) ,但主题是劝人及时行乐,并未涉及离乡之情。汉代,帝国向西扩张,陇山交通更为畅通,汉武帝刘彻作《朝陇首》:“朝陇首,览西垠,雷电彘,获白麟。”这时期,陇山才被赋予离别的内涵,如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待到南北朝,乐府录汉魏旧辞,成《陇头歌辞》,陇山诗才定型成为一种新的艺术风格,成为送别、悲凉、思乡的情感象征。也从此开始,诗中的陇山摆脱了专指陇山的地域限制,而常常泛指广阔的塞外和边疆。陇山诗中所言陇山高大、陇水潺湲,多半是为了抒情和起兴,而并非实际描写陇山。
唐代,帝国强盛,版图扩张,人们远征、别离的情形极大增多,于是陇山诗歌也大盛。如沈佺期《陇头水》:“陇山飞落叶,陇雁度寒天。……西流入羌郡,东下向秦川。征客重回首,肝肠空自怜。”岑参《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陇水不可听,呜咽令人愁。”这是实际描写陇山。而同一题目的《陇头水》诗,如卢照邻:“陇坂高无极,征人一望乡”;王建:“陇水何年陇头别,不在山中亦呜咽。征人塞耳马不行,未到陇头闻水声”;皎然:“陇头心欲绝,陇水不堪闻”;罗隐:“借问陇头水,年年恨何事。全疑呜咽声,中有征人泪。”还有王涯《陇上行》“负羽到边州,鸣笳度陇头。”张仲素《塞下曲》:“陇水潺湲陇树秋,征人到此泪双流。”这些都是虚写陇山,用以起兴。本篇翁绶此句也是这样,再如他的《关山月》:“裴回汉月满边州,照尽天涯到陇头”、《雨雪曲》:“边声四合殷河流,雨雪飞来遍陇头”,也是如此。
颔联“马嘶斜日朔风急,雁过寒云边思长。”
诗人的镜头,已经离开陇山,转而对焦陇上的河西走廊。甘肃地形狭长,犹如一柄如意,两头粗中间细,一头上翘。翘起的东部,是与陕西、宁夏相接的陇东地区;与四川、陕西相接的陇南地区;与四川、青海相接的甘南地区。如意中间较粗部分是中部地区定西、白银及省会兰州,再往西,较细部分就是河西走廊。如意西头,是嘉峪关和酒泉辖属的玉门、敦煌。翁绶《横吹曲辞·关山月》还写到:“笳吹远戍孤烽灭,雁下平沙万里秋。”他所描写的斜日朔风寒云、远戍孤烽平沙,俱是河西景象。
马驰陇原,雁过长空,人行陇上, 他们跨越陇山,或北经泾川——平凉——静宁——会宁——靖远一线而去河西;或中经陇县——张家川——通渭——定西一线而去河西;或南经清水——天水——甘谷——陇西——临洮一线而去河西。他们最终都汇聚到河西走廊。河西走廊东起乌鞘岭,西至玉门关,南北夹在祁连山与马鬃山、合黎山之间,是一块长约1000公里,宽仅数公里至百公里不等的堆积平原。因位于流经兰州的黄河段以西、两山夹峙形如走廊,故名。
是的,这关乎中华命脉的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是中华民族为探索世界而伸出的一只强劲臂膀,是连接西域与中原文化经济的一条主动脉,是汉文明和其他文明互输营养的一根生命脐带。行走在河西走廊,这里烈日高悬,晴空少云,气候干燥,风大风急。走廊实在美极了,无尽的祁连山顶,堆积着万年寒雪,若你在炎热的夏季走过,会望峰而起寒意。中间大部分,是荒凉的戈壁滩,千年不变的风呼啸不绝,悲壮苍凉,似在哀叹无数因战争而长眠在这里的先民,也似在吟诵玄奘经过这里带向中原的一部部佛经。
祁连山的雪水流淌下来,流出若水三千,形成中国第二大内陆河黑河。黑河流经处,绿洲成荫,瓜果飘香,空气中弥漫着当年张骞从这里带入中原的西瓜、葡萄、石榴、胡萝卜、胡麻和苜蓿的清香。你将依次走过河西四镇,先是武威(凉州),这是中国旅游标志马踏飞燕的故乡,“马嘶斜日”,无数匹忠于主人、报效国家的骏马,幻化成飞马影像;接着是金昌,这里气候更干燥,盛产金属镍,还有安置古罗马兵团的骊靬城;再西是张掖(甘州),天上彩虹掉落此地,化为七彩丹霞,成为地球上最美的景观;最后是酒泉(肃州),这里有莫高窟,有玉门关,还有夜光杯。“地若不爱酒 ,地应无酒泉”,祁连墨玉雕琢的夜光杯专盛美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在河西,大漠如雪,长河似酒,残阳如血,人的一切愿望一切潜能一切成就,都伴着美酒、和着残阳,融化、流淌进这亿年的洪荒之中。
颈联“残月出林明剑戟,平沙隔水见牛羊。”
陇原大地上,万古明月高悬。这片土地,有刀枪剑戟的厮杀,也有牧牛放羊的安宁。北国塞上,放牧牛羊,这是诗词里的常见画面。崔融《从军行》:“漠漠边尘飞众鸟,昏昏朔气聚群羊。”李白《胡无人》:“塞阔牛羊散,兵休帐幕移。”甘肃的羊肉味道鲜美,这其中的秘密在于羊食用的草料。张仲素《塞下曲》:“阴碛茫茫塞草肥,桔槔烽上暮云飞。”齐己《送人游塞》:“雁聚河流浊,羊群碛草膻。”说的都碛草。
碛草是黄土高原和戈壁滩上生长的耐盐碱草类。北方羊相较于南方羊,肉质肥嫩细腻,清香无膻味,除了羊品种不同,重要原因在于北方羊吃着冰草、紫花苜蓿、沙葱等碱草。在这里,还有一个牧羊十九年的人不能不提。李白《苏武》:“苏武在匈奴,十年持汉节。……渴饮月窟冰,饥餐天上雪。”杜甫《题郑十八著作虔》:“贾生对鵩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庭。”温庭筠《苏武庙》:”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西汉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中郎将苏武奉汉武帝命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他历尽艰辛,啮雪吞毡,荒野牧羊,持节不屈不辱。到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才获释回汉。苏武维护了祖国的尊严,成为陇原的脊梁和民族的楷模。
尾联“横行俱足封侯者,谁斩楼兰献未央。”
楼兰是西域古国,未央是汉代皇宫。祖国今天的版图是靠一代代英雄人物开拓出来。他们是骁骑将军李广,卢纶《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是丞相李蔡,翁绶《雨雪曲》:“一自塞垣无李蔡,何人为解北门忧。”是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王维《出塞》:“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是率五千兵与八万匈奴勇战而败的都尉李陵,耿湋《陇西行》:“雪下阳关路,人稀陇戍头。……因思李都尉,毕竟不封侯。”是定远侯班超,张籍《送远使》:“扬旌过陇头,陇水向西流。……为问征行将,谁封定远侯。”等等等等。他们战斗的地方,有武威,张籍《陇头行》:“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汉兵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有张掖,陈子昂《还至张掖古城,闻东军告捷,赠韦五虚已》:“屡斗关月满,三捷虏云平。汉军追北地,胡骑走南庭。”有玉门关,员半千《陇头水》:“路出金河道,山连玉塞门。……将军献凯入,万里绝河源。” 等等等等。
先祖们人寒指堕,马冻蹄裂,射雁充饥,斧冰止渴,河西、陇上、边塞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用生命换来。
最后,刘希夷《江南曲》:“君为陇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灵果,夕采弄风蘋。……以此江南物,持赠陇西人。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塞上之塞,本指边境要塞,后泛指边境地区、长城内外。位于祖国西北的陇上,很大范围与塞上重合,所以陇上和塞上常成为同语词。作为地理名词的“陇上”,在诗词中,与“江南”相对应,形成了富有独特文化内涵的意象。江南代表着湿润、婉约、团聚,而陇上则代表着干燥、雄浑、离别。
唐末无名氏《贺圣朝》:“改变容颜,消磨今古,陇头残月。”陇上的时空一直变化不停,不同的历史人物,一幕幕登场,又一幕幕退场。不同的文化风物,一样样兴盛传播,又一样样衰退消亡。唯一不变的,是祁连的雪,是大漠的风,是穹顶的月,以及中华的魂。
插图2:透过河西走廊遗存的古陶片孔洞所见。摄影:陈晓斌。拍摄日期:202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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