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风情
原标题:石山风情
陈美霞
故乡在北山。年少时,我们常常幻想有一天会从我们的大山里,勘探出一个超大的矿藏,那样就有了工厂;也常埋怨没有一条铁路或者公路会经过故乡,把我们某个隐秘的心愿捎出去,或者带来远方的消息。
故乡大面积的石头山,有很多传说,不乏神仙的故事。沿着网兜一样的小路慢慢走上山头,微风吹拂,昆虫喧哗。羊群撒过来,它们温热的舌头舔舐每个草棵,有着生疼的舒服。放羊人甩长鞭,抽旱烟,偶尔忘记带打火机的时候,在太阳下,找一块发着荧荧白光的“火石”,垫上棉花,“叭叭”,使劲猛砸,棉花就慢慢着了起来。
在山里,石头会说话,雨过天晴的夏天,蜥蜴总是一蹦一蹦地跳上石头晒太阳,脑袋灵活地弹出去,粘住一个小飞虫。山丹丹和马莲花从石缝里猛一下就怒放了,那红色紫色惹眼极了,小草儿有着毛茸茸的水汽,整座山笼罩在淡淡的水雾里。有时候会碰见黄羊,那灵性的东西,只一晃,就消失了,如履平地。而山石便开始争奇斗艳了,有些像飞鸟的喙,有些像野兽的头,有些欲坠未坠,有些舒展开来,像一盘大炕。站在高处的牧羊人会甩一嗓子花儿,歌声和回音久久缠绵。
故乡人喜欢用石头。以前,家家户户的墙基石都是石头做。不管是大的、小的、方的、圆的,故乡人总有办法让它们规规矩矩地趴伏在墙角,然后在上面垒起土块,建成房屋,这样的建筑很结实,再翻修房子,也仅仅是换掉木料和土块,几辈子就住了下来。房前屋后,总有攒的石头堆,吃过饭,男人在石头上喧关,女人在石头上纳鞋底,放大嗓门和邻居拉扯一些家长里短,临进院子的时候,一把扯过石头上晒好的孩子尿片,一天日子就那么闲闲淡淡过去了。
下雨了,青石板的台阶下,会有白色的房檐石,镶嵌在院子里,日日夜夜演绎着“水滴石穿”的故事。进到屋里,炕是大青石板盘的,冬天火烫,熨帖一年的劳累;压菜石滑溜溜地卧在缸里的酸菜上。
故乡有一道河沟,夏天一发洪水,大小的石头就从深山里下来了,被沙粒催着往前跑,水淌过了,家家户户出门是石头,一河沟,大大小小的石头堆。这些石头,最后就被用在地头的畦坝上,靠地垒起来,来阻挡洪水,避免冲坏农田。
家家户户都有雕琢石头的工具,叫錾子,把尖儿放在要錾的石头上,左手把住,右手拿锤砸,石头上立刻迸出火花来,一块不需要的石头就掉下来了。故乡人的手,常常摸石头,就长得坚硬有力。
老一辈人中有一些人做了石匠,他们种地掐瓜收麦之余,开始收拾石头。大块的页岩,被他们顺缝子劈下来,变成大大小小的石板,有些做了基石,有些当了缸盖,还有些做了石头桌面。至于白石头,坚硬的花岗岩,凿下来打成石碾、石滚、石夯、石杵、石窝臼、石梭子(石头哑铃)。
石头一旦受了錾子的精工细作,立刻不凡起来,而刻在石头上的图案花纹,一定是有说头的。比如,麦子是赖以生存的物品,和生命有关。麦子被呵护长大,成熟之后要打碾,就需要石滚,也叫碌碡,石头做的,满身都是錾子走过的斜纹,这棱柱体便有了石和铁的威力。它在麦穗上滚过,麦粒纷纷落下,失去个体的张力,成了果腹的食物。碌碡用旧了,哪怕破成了残片,也要被安置在安全的地方。我想,石头山是石头的家,石匠把石物从里面“拯救”出来的时候,就是我们的亲人了,牵牵绊绊地走过来。
寻常百姓,侍弄土地,要跟着犁铧把浮出地面的石头一颗一颗拣出来,拿脸盆盛上,倒到固定的地方;犁铧下但凡有石头出现,老农一边惋惜地擦着犁铧刃头,一边做手术一样掏出石头,把它安放在田埂边,家家户户田地的界石,就在那儿,谁都不肯把石头移动一点点距离。岁月失语,金石能言。像石头一样的诚信,其实是故乡人的一个行为准则。
时代的列车呼啸前进,故乡的发展日新月异。村村通的公路,点亮山村的路灯,和城市接轨后的各种新鲜事,不断鼓起来的钱袋子……真的,这一切的背后,是石质故乡的本色品质:质朴、坚韧、顽强。当故乡人用摸过石头的手开始摸起笔管,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努力和硬气。小学生比拼谁的字写得好,小伙子比拼着谁家的日子过得好,老年人背着手,看一家一家的对联,心里算谁家的孩子有出息,谁家的老年人更幸福。从故乡走出的脚步,踩过坚硬的石头,也开始踩各种颜色的土地……当问到成功的经验时,他们都会提到石头的性格,石头一样的精神:踏实,硬气。
有人问我故乡有什么特产的时候,我总是语塞。但仔细想想,故乡的小麦呢,难道不算吗?一大片一大片的绿,一个打麦场上褐色的麦堆,那麦心的纯洁白色,多么筋道,可是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特别,或许太司空见惯了,就平淡了;洋芋呢?算吗,家家户户高坡上的旱地洋芋,出锅时候的沙瓤绵软,气味喷香;还有苹果,还有绵羊,这哪一样不是像石头一样质朴、直白、诚实而分量沉甸甸?
我的故乡是石质的,不管是那些平淡的风物,还是那些普通的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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