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之舞
棉之舞
机械化采棉一景。吕大刚 摄
冬天,早起的农人抓一把雾,从手心的潮润里发现太阳的讯息,惊喜泛起。于是,藏在农人背篓里的棉花登场,待太阳从雾霭中露面,院子里已铺满大地的云朵。
棉花在阳光下慢慢苏醒,伸伸腰,弹弹腿,一下一下挺直身子,也把散落的阳光一点一点收集、储存起来。正午的阳光温暖,细微的风蹑手蹑脚撩拨着。它们欠起身子,侧耳分辨村庄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一张弓、一只槌、一个大木盘进了院子,一同进来的还有路途的匆忙。那弓有六七尺长,弓背用成人手腕粗细的硬木做成,两头带着弯曲的鼻钩,一根劲道的牛筋把两端紧紧地拴在一起。木槌油光发亮,汗水渗透了每一条纹路。槌头上痕迹纵横交错,那是经年累月和牛筋弦缠斗的结果。掂在手上,除了沉甸甸之外,还有一种随时会滑落的紧张。而那木盘,同样也闪动着亮光,尤其是底面和把手,光润得完全看不出年轮,简直可以映出人影。
匠人把一条宽大的皮带系到腰间,一根竹竿附在上面,顶端垂下来带钩的绳子,把弓拉了起来。抖抖肩膀,试试皮带的松紧,竹竿上下摇晃,带动着下面的弓也急剧抖动起来,牛筋弦闪动着,睁大着眼看着雪白的棉花,跃跃欲试。
一切准备就绪,乡村的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嘡——”木槌拉开了序幕。埋在棉花堆里的牛筋弦在槌击之下,发出了沉闷的第一声。原本安静的棉花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跃在空中飞舞,纷纷扬扬。藏在棉花里面的阳光此时也喷出了诱人的味道,有夏天花儿开时的清香,秋天果实成熟时的恣意,还有冬日深藏的浓郁。
“嘡——嘡嘡——”余音还在盘旋,木槌已经落下第二槌,第三槌……再看那匠人,脖子伸得长长的,半弯着腰,左手握住弓背,右手攥着木槌,槌头在弦上敲一下,就顺势刮一下弓弦。本就震颤的弦经过这一刮,更是急剧摆动,如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棉花也一浪又一浪地翻腾起来。那张弓在近处时,他微曲着腿,把竹竿压得弯弯的,让弦深埋棉花之中;到远处的时候,匠人的身体已经绷得笔直,甚至把一条腿伸起来,把弦尽量朝前伸。但不管是近还是远,他的左手始终牢牢握着弓背,稳稳地控制着弦的方向和平衡。
“嘡——嘡嘡——”匠人背着弓,围着那堆棉花开始打转。有节奏的步伐、流动的声音和漫天飞舞的棉花……这哪里是劳动,完全是一场优美的舞蹈。他用一把“大竖琴”演绎季节的更替交换,打破冬天的寂静、冷凝,把春天的浪漫、夏天的激情,还有秋天的沉甸甸一槌一槌地敲回来。村庄就在这声音中慢慢苏醒。那些棉花在牛筋弦孜孜不倦的拉扯下,化成一缕缕的棉丝,和着弦声在空中蹁跹。它们飘啊飘,落在了房梁上,弹弓上,匠人的头发上,眉毛上,还有围观者的鼻端,痒得他们忍不住打几个喷嚏。
棉花蓬松起来,几乎堆满整个房间,被用竹竿挑起来放进纸箱。按照主人家要求的尺寸,匠人再把弹好的棉花一层层铺在木板上面,再用红色的纱线加以固定。一来一去,雪白的棉花上便现出两条平行的红线,像一条开满百合的道路。片刻间,匠人已经在棉花上织好了上百道纱线。当最后一根线完成时,他们相互恭喜,匠人夸这人家会过日子,生活圆满,连纱线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主人会说匠人技术高超,做出来的活儿漂亮又省材料,说话间赶紧递过来一杯浓酽的蜜糖水,让他润润嗓子……
匠人接着从地上抄起木盘,鼓腮吹走灰尘,丢到软软的棉被上。二三十斤的木盘跌进了棉被中,打着转缓缓地朝前匍匐。木盘的每一次转动都小心翼翼,温柔得生怕弄乱了那些纵横交错的棉线。它滑过的地方,棉花服帖了,中间没有一丝缝隙,这样才能抵抗三九天的寒冷。
弹好的棉花被好看的布料紧紧包裹,当雪花飘舞的时候,拿出来盖在身上,软软的,暖暖的。梦境里,有太阳在升腾……(段吉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