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生:潜心黄卷 志在传道
李修生:潜心黄卷 志在传道
【大家】
作者:施贤明(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文学博士,现为南通大学文学院教师。)
学人小传
李修生,1933年生,山东德平县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北京大学、江西师范大学、内蒙古师范大学兼职教授,1950年考入辅仁大学中文系,1954年考取北京师范大学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1957年研究生毕业。曾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及古籍研究所所长、国家古籍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文学遗产》编委,现为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成员、中国元代文学学会(筹)会长,是国内元代文学研究的开拓者和领军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参与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该书获国家教委特等奖)的撰写工作,编著《中国文学史纲》(宋辽金元卷)(明清卷)、《元杂剧史》等,主编《全元文》(获第四届中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古本戏曲剧目提要》(获北京市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元史全译》、《中华大典·戏曲文艺典》等,合作主编《四书五经辞典》、《古籍整理与传统文化》、《中国分体文学史》、《辽金元文学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系列之一,该丛书获北京市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文史英华》(获北京市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等。
李修生先生是我国元代文学研究的开拓者和领军人。先生接触元代文学,可以从1954年读元明清文学方向研究生时算起,至今已60余年。一甲子的岁月倏忽而逝,甘坐冷板凳的他潜心黄卷,在学林谱写出浓墨重彩的篇章。
戏曲研究
李修生先生对戏曲的兴趣是在幼年时就培养起来的。那时,他家住北京南城南横街,距天桥不太远,常常寻个机会便去看杂技、曲艺、戏曲演出,有时也随长辈到当时著名的剧场,如尚小云“荣春社”中和剧场、李万春“鸣春社”庆乐剧场以及三庆、广和、广德等处观看名角的戏。先生在《元杂剧史》后记中回忆:“鸣春社的连台本戏,尚小云扮的王昭君,荀慧生扮的红娘,金少山洪钟般的嗓音,筱翠花的踩跷,以及震耳的锣鼓,都给我留下很深的记忆。”
后来,李先生屡次与戏曲结缘,他的戏曲研究生涯,大约可以概括为三个阶段——
首先是学生时代。1950年,李先生考入辅仁大学中文系。大一时,马少波、阿甲、黄芝岗三位老师合开一门戏曲课,马先生讲戏曲理论与戏曲改革,阿甲先生讲戏曲导演,黄先生讲中国戏曲史。马先生当时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时任院长是梅兰芳先生),教学之余,他组织学生观看了十几场京剧演出,掀起了一股“京剧热”,也再度激发了李先生的兴趣。后来,李先生与李长之老师商议,以“明代杂剧研究”作为自己研究生的学位论文题目,只是因为当时的政治运动而没有完成。
1960年,刚刚晋升讲师的李先生参加了全国高校文科教材会议。次年,即参加游国恩、王季思、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等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工作。这是他戏曲研究生涯的第二阶段。近三年里,李先生主要承担戏曲和元明清诗文部分初稿的撰稿任务,并参与集体讨论。因为王季思先生负责元明清戏曲、季镇淮先生负责元明清诗文,李先生时常谦虚地说,这等于是跟着两位先生读第二次研究生。也正是在此时,他明确了以古典戏曲作为自己的科研方向。可惜的是,教材出版不久,由于各种原因,研究计划中断了,而且一停便是十几年。
1978年,教育部决定继续使用这部教材,随即启动修订工作,李先生再度共襄盛事,主要负责元明部分。这是他第三次与戏曲研究结缘,而且在此时将自己治学的方向聚焦到元代戏曲。直至1987年由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调任古籍研究所所长,先生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编纂《全元文》上。
在中国古代戏曲研究领域,李先生始终倡导治学路径的多元化,他非常关切戏曲文献与文学批评,时常思考戏曲文学的演进与分期、地方戏曲文化、戏曲风格流派等诸多问题,也致力于发掘和整理戏曲文献资料。
李先生继承和发扬先校长陈垣先生蒐集文献“竭泽而渔”的功夫,耗时八年,和友人吴书荫、张燕谨、张云生、黄克等全面搜罗古典戏曲存本,编著《古本戏曲剧目提要》,揭示诸剧剧名、作者、故事来源、剧情、前人评论、舞台影响及主要版本。这部目录书辑录的剧目比《曲海总目提要》及《补编》多出一倍以上,是传世古典戏曲剧本的全面综览,可谓戏曲研究的入学门径,嘉惠学林。
不仅如此,李先生还主编《文史英华·戏曲卷》《元曲大辞典》等,前者是传世古本戏曲精彩选段的汇编,后者则是以元曲为汇集与诠释对象的专科辞书,正编收2500余词条,包罗作家作品、艺人、曲谱、文献文物等。
2017年年底,李先生和李真瑜、张大新教授合作编纂的《中华大典·戏曲文艺分典》出版,这部大型文献力求把中国古代的戏曲材料收全,包括理论部、词曲部、演习部等,戏曲文物、晚清京剧和地方戏等资料也有收录,可谓从戏曲理论、创作到搬演,无所不包。
文献资料是研究戏曲这门表演艺术的始点,诸书阐、绎兼备,检、读俱佳,共同构筑起元曲乃至中国古典戏曲研究最坚实的文献基础。
古籍整理
2016年,有媒体记者采访李先生,他谦虚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如何评价自己,但我一直从事古籍整理和研究,而且我很喜欢古籍整理和研究。”先生以实学精神做研究,极重文献,古籍整理成为他生命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正是元曲研究起步的新阶段,文献基础薄弱,李先生拟从白朴入手,编写年谱,考察其交游情况,以期进一步认识元代剧坛、文坛面貌。卢挚是白朴弟弟的妻兄,先生依据当时抄录的材料辑成《卢疏斋集辑存》一书,于1984年出版。之后,先生又与李真瑜、侯光复合作出版《乔吉集》。
1987年9月,李先生调入北师大古籍所。结合国家教委、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1986年杭州工作会议上提出的建设意见,北师大古籍所确定以元代文史和元代古籍整理为科研重点,并提出编纂《全元文》的计划。这成为先生学术生涯的一个转折点。
1988年,古籍所正式向古委会提出《全元文》编纂立项申请,评审专家建议先期对元人文集进行全面普查,完成《国内所藏元人文集版本目录》。在此基础上,1990年12月,《全元文》获批古委会“八五”重点资助项目,此后又列入古委会“九五”“十五”重点项目、教育部“九五”重点资助项目、国家《中国古籍整理出版十年规划(1991-2000年)》等。
《全元文》是对元文的全面总结与汇集。由于元代文化的特殊性,编纂工作对语言、地理、民族等有关知识所需甚广,难度极大,而且当时还没有广泛使用电脑,基本上是靠复印、剪贴。李先生殚精竭虑,一步步推进《全元文》的编纂工作,尤其是与负责出版《全元文》的江苏古籍出版社反复交换意见,随时纠谬补缺。譬如,在返还第二、三册校样时,先生致信卞歧,增补前三册元太宗、李志常、元世祖文共4篇,又提及希望将原在第三、二批书稿中的初期重要人物王鹗、陈时中提至第二册开始部分。
在《全元文》的编纂过程中,学界诸位前辈同人自始至终给予了极大的关注、支持和期待。钟敬文先生专门让李先生到家中,希望他不畏艰难,坐上多年冷板凳,把这项工作完成,并多次对工作安排提出意见。2002年,李先生拜望《全元文》顾问启功先生时,启功先生高兴地指着书架表示,《全元文》1至25册已经摆在书架上了,现在还空着几许地方,等待全书的完成。
就这样,在李先生的带领下,众人迎难而上,没有辜负学界的期许,这部收录作者3140余人、文33400余篇,共2800余万字的60册巨著,于1997年至2004年陆续出版,索引卷于2005年12月出版。2006年1月13日,《全元文》出版座谈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许嘉璐、邬书林,蔡美彪、邓绍基、陈高华等文史专家三十余人,以及中宣部、教育部、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古委会秘书处的有关负责人悉数到会祝贺。
《全元文》是李先生及其团队馈赠学界的不朽财富,为当世提供方便,为后世存一代文献。教育部原副部长、原国务院古籍整理规划小组副组长周林为其题词“多民族共造元代辉煌,众学者合纂鸿篇巨著”,恰如其分地评价了这部皇皇巨著。钟敬文先生则在95岁高龄时为其题写“蒐辑一代散佚,增强故国文明”,成为这部总集意义的最好注脚。
《全元文》奠定了元代文史研究的文献基础,极大地推动了相关研究的深度和广度。李铁映先生主编《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前沿报告(2000年卷)》时,盛赞这部总集的修撰“在一定程度上使元代文学研究提前走完了艰难的准备时期”。
《全元文》问世之际,李先生已届古稀之年,但他老骥伏枥,开始和《全元文》部分编委会成员谋划补编和修订工作。在多年文献准备的基础上,2017年12月10日,“《全元文补编》编纂工作研讨会”在京召开,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学部委员陈高华及文史专家谭家健、刘晓,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主任、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廖可斌及元史学会副会长张帆,长江学者杜桂萍、査洪德,复旦大学陈广宏,浙江大学徐永明,汉语大词典出版社总编辑李梦生、凤凰出版社社长姜小青等诸位先生共襄盛事,标志着《全元文》补编工作正式展开。2018年12月23日召开第二次会议,补编普查工作告一段落,进入校点阶段,预计辑补佚文5000篇左右,文集50余部。这又是学界翘首以待的一项重要成果。
元代情怀
元朝的历史评价在部分学者书写的著作中有意或无意地被遮蔽曲解,变得难以辨识。譬如,“九儒十丐”的牢骚话则成为元代儒士地位空前低落的论据,而这些话语在世人的记忆里根深蒂固。正确评价元代与元代文学,有待实事求是的研究工作,而作为专攻元代文史的学者,李先生在多种场合呼吁对元代文学与文化的再认识。
首先,李先生特别关注各种文献资料对于元朝起讫点的界定。明朝修元史、新中国诸多得奖史著、中国国家博物馆均将元朝定为1206年—1368年,即始于铁木真统一漠北建立蒙古帝国,终于明军入踞大都。但目前研究著作和部分博物馆众说纷纭:有的从1271年忽必烈采谋士刘秉忠建议将国号改为“大元”算起,有的以1276年南宋向元廷递交降表或1279年宋军崖山大败为起点,有的则从1234年金亡时算起。这些说法大多要先讲一段大蒙古国的历史,但如何讲述亦是莫衷一是,有的认为这是中国史的一部分,有的不认为这是中国内部。
起讫点的界定代表了一种历史观。李先生并不认同诸如杨维桢《三史正统辨》所谓“一日之命未绝,一日之统未集”治统、道统因袭相续的正统观,也极为反对基于中原文化本位的王朝史观。他认为,无论是将元朝的起点定在宋元鼎革,抑或是入踞中原之后,都不符合元朝自身兴盛衰亡的实际。因此,他呼吁,在世界史的视域下观照王朝史,正视蒙元兴于大漠、多民族政权并立与统一的事实。换言之,一方面,先生强调,大蒙古国的历史亦是元朝史,不应站在中原文化本位的立场上将其人为割裂;另一方面,元朝入踞中原、代金宋而兴,这个政权依然是中国史的一部分。
其次,李先生带着强烈的使命感,撰文向大众介绍元代文化的成绩,借坚实的论据重新评价元代。如在《元代文化四人谈》一文中,他模拟司马相如的“子虚”“乌有”,借吴君、徐君、乌君、许君之口,一件一件摆元代文化成绩,标举元代曲学、书画、教育、天文、地理等方面的成就,诚如陈垣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所谓中国之声明文物尽发无遗、儒学文学均盛极一时。先生认为,元代文化是近世文化的开端,对明清乃至近代具有重要影响,是中国文化的转折期;元代文学是多民族士人互动的成果,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是活跃而辉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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