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逄先生
我的学生逄先生
韩石山
此文的题目,就是一个悖反,既是学生,就不必称先生,称了先生,必不是学生。
说得对,你看下去就是了。
我是真正当过老师的,在吕梁山区的一个县里,十一二年间教过四所中学。这四个学校,恰好分布在一条季节河的两岸,曾自豪地宣称,我的学生一条河。在这个县上,谁叫我老师,是真的还是应付,一看就清楚。出了山,谁叫我老师,都当作应付,但绝不会当面否认。同样是叫老师,有的叫着叫着,还真有几分师生之谊;有的叫着叫着,就成了路人;有的叫着叫着,就成了哥们,再叫老师,就得防备是不是藏着“祸心”。只有一个人叫我老师,至今也没有弄明白是真的还是假的,此人便是这个逄先生,大名春阶者是也。
逄先生很早就是《大众日报》的编辑,曾编过我的文章。后来成了部主任,再后来成了什么中心的主任,似乎比部主任还要高半格。多年前,他在他们报上,写一个“小逄戏星”的专栏。此专栏开张不久,我去济南参加一个文学笔会。他的专栏写到第六篇还是第七篇,像是卡了壳,先前写的那几个,多是文体界的名人,且以女性为多。要不要写写这个韩某人呢,该是费了一番脑筋的。不写吧,还有点小名气,写吧,名气似乎还没有到“可观”的份儿上。有一个亮点,助了他的神思。那些年,我因为批评了几个也还有名气的人物,正受到众多人士的丑诋,就写这个吧。他的专栏“小逄观星”,写的对象必须先封一个星号,前面的几个都是借用了那种金灿灿的星的名字,对我自然是用不上,就用了个“臭豆腐星”。意思是好的,不外是告诉世人,此人虽则臭,但是像臭豆腐一样,吃起来还是有一绺香味的。这样的戏谑,我早就见怪不怪了,一概视之为,庸众对他们的指导者的廉价赐与。别说叫“臭豆腐星”,就是叫“茅坑石星”,也不当回事。称之为“臭豆腐”居然不恼,这让逄先生甚是惊喜,过后让我为他的一本书写篇评论,也照办了。一来二去,就成了哥们,但仍叫老师。
记者的职业,是写高大上文章的,尤其是还有个官帽,更是要高大上。逄先生是学中文的,有文学情怀,总想写点什么。相处久了,发现我这个人,在写文章上也还有两把刷子。写高大上的文章,另有师傅;写小说,另有高人可求教;写幽默小品,不妨借鉴一下。从此之后,不叫老师了,改称师傅,显得格外亲切。某年去了济南,特意安排吃了一顿大锅海鲜。写下好文章,时不时地会发给我看看,若夸上一句好,必回应说,跟上师傅学下的。
别说,此公还真有点灵气。近日发来一篇《钢笔之训》。是这么写的:先说这些年用电脑,基本上不用笔了,他的“95后”学生、被称为娜姐的小徐,送他一支钢笔。拿回家给夫人看,夫人一看就笑了,说你的学生很有创意,照着你的体型挑的,矮胖墩,大鼻小嘴。先前光顾高兴,没细想,夫人一说,再看此笔,其体型还真有点像自己。给小徐发微信说了,小徐说,师母真这样说的?哈哈。接下来写有了这个钢笔,用起来的诸多尴尬。比如记笔记时,用钢笔歪歪扭扭划拉几下,很明显是应付。一天不用,笔就捣蛋,需要不停地甩,甩了再甩,然后使劲地划,才会出水。
还有一个毛病,就是用得多了,需要打墨水,有时一天就要打。一打墨水,手指头会染黑,得擦上肥皂,洗几次才洗得掉。太讨厌、太烦人,于是改用圆珠笔。可圆珠笔写出来的字,总觉得轻飘肤浅,没有质感。烦躁过后,看着笔筒里的笔,觉得像是在训他:要耐烦,要耐烦,一不耐烦就完蛋。末后发了个感慨:原来这支笔,是在磨他的性子啊。
发来是让我看的,看了是让我赞的。确实好,就赞了,说好文章,一有自我调侃,自黑,幽默,必是好文章。青,已胜于蓝矣。春阶回复说,师傅引路,自嘲,自黑。
隔了一天,又发来一篇叫《耐烦庐记》。说他这个人,性子急,脾气暴,爱上火,貌似霸道;顺了心,开口笑,来了烦,辗转懊恼。这德性,毛病在浮躁。说了一通不耐烦的坏处之后,引用汪曾祺回忆沈从文先生的一段话,说沈先生很爱用一个别人不常用的词:“耐烦”。称赞他人,也常说“要算耐烦”。沈先生一生的成功,全在“耐烦”二字上。随后说,天才人物,尚且以耐烦为要,愚钝如我辈者,怎敢懈怠。真该时时记着,以烦作砥砺之石,磨磨自己的性子,于是将书房命名为“耐烦庐”。某年春天,赴西安拜访贾平凹先生,请其书“耐烦留心”四字,装裱之后,悬之于壁。每日见字如晤,是在提醒自己,要耐烦再耐烦。文章中还附了贾作家这四个字的墨迹。
春阶以为我定然还会夸赞一番。我也确实想过夸上两句。又想,既然说我的学生,就是假装,我也假装一回老师。于是回复说:这不是我的文风。这叫变相的自夸,还要拉上两个名人垫高自己。俗了,俗不可耐,哪能耐得烦躁。他倒好,一点也不恼,回复说:哈哈,师傅批评的是,改正。
就这一点,还像我个学生的样儿。
相关新闻
- 2020-01-14修自行车的老人
- 2020-01-14火车上的思念
- 2020-01-14就这样打探春天的消息
- 2020-01-14你若烂漫绽放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