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在与时间和解的田园劳作
梁平:在与时间和解的田园劳作
梁平的第12部诗集《时间笔记》
记者蒋蓝与梁平合影
中韩双语版《长翅膀的耳朵》
中英双语版《嘴唇开花》
英文版诗集《嘴唇开花》
韩文版诗集《长翅膀的耳朵》封面
嘉宾
梁平,当代诗人、作家。主编过《红岩》《星星》,《草堂》《青年作家》主编。著有诗集《家谱》等12部、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和长篇小说《朝天门》。诗歌作品译介到英、美、法、德、韩、日本、波兰、保加利亚、俄罗斯等国。获第二届中华图书特别奖、十月文学奖、四川文学奖、巴蜀文艺奖金奖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
4月,诗人梁平的第12部诗集《时间笔记》,英文及中英双语版诗集《嘴唇开花》,韩语及中韩双语版诗集《长翅膀的耳朵》相继面世。
梁平用充满智慧的治疗型话语,传记经验的叙述,心理分析式的个人历史,寻找到一条平复焦虑和隔阂的诗学途径。
对话
放弃,而后与万物达成和解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所以面对你就是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和根底,你的小道具,
比熟悉的我自己,更明了。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记者(以下简称记):诗歌批评家耿占春指出,你的写作在“‘大我’与‘小我’之间构成血与肉的关联,在人与人、人与自然和社会的各种冲突与隔阂中达成和解……《时间笔记》就是心路笔记,它的所指、能指又绝不是简单的个人履历,而是更深刻地揭示了作为社会里的‘个人’繁复的内心状态。”要与万物达成和解,既是放弃,更是胸怀。
梁平(以下简称梁):放弃是一种人生的大境界。我们与生俱来就与很多误会甚至敌意相伴。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会产生隔膜与敌意,很多人就是在误解中走完自己一生的,真是百口难辩,一说就错……如何去消泯隔阂、消除敌意?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也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我的经历可谓坎坷丰富,回望走过的路,我弯下腰来抚摸自己的脚掌和大地,深深体会到,要达成与万物的和解,首先就要学会放弃。放弃一切过眼云烟,放弃算计,放弃前怕狼后怕虎,放弃患得患失,放弃灯红酒绿,放弃“小我”。要像赤子那样回到人与事当中,去接续我们的生命。
记:读完《时间笔记》,我不禁想起李白所言“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你写有“随心所欲、所不欲。是为记”等体会,通过诗歌昭示了人之所欲和不欲……
梁:我的这本诗集是在对生命的实践中给自己判断,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要记住或忘记等等,都需要自己给一个界定。人生需要一种豁达,不能斤斤计较,所以我才说,人生能够“淡然”,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至少是我心向往之的境界。心态淡然下来,对所有事情没必要去争,这种心态也是我最近几年的写作立场。
记:其实,在你的众多“放弃”之中,蕴含着你“不变”的执着。
梁:对!“放弃”并非意味着对一切的妥协。自我辨认、自我确认、自我怀疑和自我辩难,目的都是进一步认识自己,认识自己与社会、与历史的深切关系,让自己成为时代的优良导体,让自己成为时间流淌的组成部分。如此,我们才能朝向自由,彻底回到写作,回到生命之河。正是具有这样的观点,我发现这一调整反而打开了一个更广大、更幽微的空间……所以在我眼前,是一片和谐的、我可以安心劳作的田园。
慢下来,看天天蓝,看云云白
镜子面前我看不见自己,
别人的眼睛里我看不见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错觉。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记:1980年代后期以来,你的写作放弃了意象堆积,回到提炼生活话语为诗的炼金术。而且你的意绪往往具有一种出人预料的拐弯,具有一种明显的智慧性。
梁:一个真正优秀的诗人,他的写作必须和时代发生关系,和老百姓、日常生活发生关系,一定要找到一个精神依托,也就是要找到“根”,要说人话。我觉得把诗歌写得花枝乱颤却脱离现实的都是在“卖假药”。
让自己慢下来,慢到可以发现镜子里的自己陌生化,慢到镜子里的自己产生亲和力。慢到可以听见事物的脉动。《时间笔记》里收录了我的新作《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就是这一心境的描写。
记:这首诗充满了自我拷问,是一个人与镜像的对话,在正与反、明与暗的互嵌、挪移过程里,去发现陌生化的自己。你洞悉人生百态,书写人间烟火,为人们昭示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的独特发现。我不禁想起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的话:“为使一个艺术作品能永久被人们欣赏,为使爱、友谊能持续整个一生,为使人类条件的观念历经沧桑、经过万千体验仍保持不变,必须要有从天的另一边降临的启示。”
梁:“从天的另一边降临”,说得真好啊。我当勉力为之。我以前每年大约写30首诗,现在进一步慢下来,尽管我眼中的万物均可入诗。但我必须克服惯性写作的态势,关注难度,关注陌生,挑战自我。《时间笔记》收录的三辑作品一共150首诗,起码有五分之四的新作是在这一挑战自我的状态下完成的。
我曾说“看天天蓝,看云云白”,涌动在我诗歌气场的那个“巨大的正常的世界”的气息,以及显现其中的、看似平淡无奇的“正常性”,似乎构成了对这个时代的一种反讽。比如,在谈及自己的写作时,我曾总结:首先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才会写出活生生的诗。七情六欲都有,喜怒哀乐都有,形而上与形而下都有,这样写出来的诗才具备人间烟火气。千万不要装扮自己,不要装神弄鬼、故作高深。一个诗人一定不要有自己的幻觉,不要自恋,不要自负,这就是我一直强调的学会欣赏别人,尊重别人。慢下来的人,才会去接近这样的气息。
诗有声音,你听到了吗
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
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记:我注意到,《时间笔记》里的作品,选择的几乎都是看似很普通的题材,但你道出了不普通的辨认过程以及结果。
梁:如何从很小的切口进入事物内部,将事物的秘密彻底掏取出来,并让它们成为生活本质的有机组成部分,一直是诗歌写作的一大难题。我把眼光收敛回来,远离那种“大词写作”,因为切口小而变得无孔不入。这是一种充满发现的写作,是无压力的写作,也是思想推动自己的充满发现的写作。
我的写作有一种精神向度,就是要找到自己的“根”。我的“根”与现实密切相关,我不太喜欢写与现实毫无关联的东西。在写作中去体现人间的烟火味,是我一直以来坚持的写作方向。
记:你历来反感依靠灵感的写作……
梁:进入中年后,发现靠灵感写作明显是一个伪命题。一个人的写作生命长短,与他的阅读广度、思想深度成正比。写作应该是生命的体验,是对经历提纯而成为经验的写作。在我的写作中,任何一首诗里必须要看到自己的踪迹,希望我的每一次写作,都是“我在”,也就是我生活的感受,我生命的体验。而我所说的“我”,并不局限于个人的我,而是与社会、世界、大自然发生关系的“我”,是世界的我,自然的我,社会的我!以前我的诗歌中,“我在”没有那么明确,最近两三年当我锁定了人生的方向,也就有一种更强烈的、匍匐大地、行走大地的创作激情。
记:你一再强调“写作的气息”,能否详谈一下。
梁:你会发现,很多诗人的诗歌与他生发的气息并不吻合:比如一个历来“反智”的诗人,怎么会写出咏叹知识与思想的作品?即使出现了,也会让人感到怪异。一个诗人的语感与他的精神向度会形成一种语境,那就是一种具有符码意义的气息。这种气息会明显区别于别人。诗有声音。它的声音耳朵是听不到的,必须用心捕捉。
记:四川是诗歌强省,你觉得四川诗人的最大群体特征是什么?
梁:四川诗人的总体气息具有机智、幽默、反讽的优势,但“反智”又是他们的某种征象。我们要努力回到文字本身,使用大众熟悉的字词,赋予它奇特的语境,反而可以让这些字词更加生动。我反复强调,一定要把诗人的生命、思考和这个时代结合起来,要坚持说“人话”。否则无论你写得多好、写得多么光鲜耀眼,最后可能都是无效写作。
诗有光芒,源于人的力量
所谓格局,
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记:《时间笔记》开创了一种“异质”写作:具有清楚的写作整体性、写作路径的确定性、明晰的个人化的语言丰富性。我认为,这三点是你新作展示出的写作特征,并由此与当下的诗歌写作形成了较大的反差。
梁:我特别注重诗歌里思考的“异质”,注意从寻常事物里发现诗意、从反向思考里发现新意、从正与反的悖论里发现第三种视觉。疫情期间,我在写作之余读了不少书,比如美国作家安妮·普露(《断背山》的作者),那种语言的干净,那种粗粝与强力下的干净让我心驰神往;读完12卷本的《吴宓日记》,强烈感觉到早期知识分子关心国家命运、独无私人恩怨的伟大气息;读传记作家汪兆謇的《民国清流》,由此陷入冥思,写下几万字的《早读笔记》,可视为《时间笔记》之外的“沉思录”。反过来说,一个诗人缺失对社会、对生命的深度思索,就不可能具有整体性写作。
因为诗歌是人的本质力量的高度体现,诗歌的光芒来自人的力量;诗人当厘定属于自己的方向,掌控诗歌之路,以达到“诗之语”与“人之语”的和谐统一。诗有光芒。它的光芒不是来自词汇,而是诗人自身的力量。
记:如何评价《时间笔记》?
梁:我认为这是目前为止我最好的作品。但我并不怀疑我还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时间笔记》第一、二辑是我最为满意之作,因为它们真实呈现了我的写作整体性。如美国诗人W·S·默温所言,诗歌“与生命的彻底性相关,与彻底实现一个人的经验相关,彻底地实现它、表达它,让它具有意义。”放在时间的长河里,《时间笔记》也是时间流过我的身体而留下的一个镜像和擦痕,但愿这些文字能够经受住时间的检验。
手记
2020年4月19日 成都
T·S·艾略特名诗《荒原》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哺育着丁香,在死去的土地上,混合着记忆和欲望,拨动着沉闷的根芽,在一阵阵春雨里……”
而在这个4月,“疫情”的尾声里,诗人梁平收获了属于自己的荣耀:花城出版社推出了他的第12部诗集《时间笔记》,迅速赢得国内评论界的高度评价。就在4月,梁平的中英文双语版诗集《嘴唇开花》由四川人民出版社推出,中韩文双语版诗集《长翅膀的耳朵》以及英语版诗集《Lips Bloom》、韩语版诗集《长翅膀的耳朵》也相继在国内外出版,他似乎在用“五子登科”的方式,在诗坛展示他独特而丰富的造像。
这日下午,三圣乡一座庭院里,我和梁平在树荫下品茶。风轻云淡、残荷风雅,他坦言,有的诗集原计划在去年和今年年初出版,新冠疫情却意外地引发诗集密集出版,这让他也始料不及。“这些书是近些年我对人生的体会。写诗四十余年来,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拒绝肤浅和妖艳,把诗写进骨子里,让诗歌拥有更多可能性。”
我们首先谈到梁平的几本外文版诗集。翻译家是根据自己的喜爱,从梁平几十年写作的作品里精选、精译而成。“这些作品都是短诗,包括《时间笔记》也是短诗。这个情形可能近似于小说,短篇小说可能最考验作家的功力。这是富于自我挑战的写作,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与短诗较上了劲,我在这场空手入白刃的战争里,至少没有输。”梁平坚定地说。
“这些外文版诗集走出国门,有时也需要缘分,比如要有认同我作品的外国知音。中英双语版的《嘴唇开花》,便是美国翻译家金重先生翻译的短诗集锦,他自己选择的译作,源于他自己的个人喜爱。尽管英语翻译诗作我看不懂,但能在国外传播总是好事,包括此前一些作品被译介到英、美、法、德、韩等国,能让更多外国人看到我们中国诗人的诗歌,甚至赢得国外朋友的好评,我会有情不自禁的喜悦,并且坚定自己的创作初心。”
在我看来,梁平将新作命名为《时间笔记》,铅华尽褪却又质地硬朗,恰恰具有波兰大诗人米沃什一样的雄心和经验。梁平坦言:“我的经历与米沃什具有一些相似性。他曾经指出‘思考时间就是思考人的生命,而时间这个题目如此辽阔,思考它就意味着在普遍的意义上进行思考。那些区隔我们的因素——性别、种族、肤色、习俗、信仰以及观念,相比于我们是时间的产物这一事实是何其苍白’。我深悟这样的‘时间哲学’。时间对于一个人来说不再是履历表,《时间笔记》是有效的精神状态所留下的时间(生命)刻痕。”
无论《时间笔记》还是自己的外文版诗集,梁平说:“不管别的诗人怎么写,我坚持的一个基本向度就是:诗歌要说人话。”(记者 蒋蓝/文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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