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奖作家笔下的童年世界
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奖作家笔下的童年世界
永恒的童年多样的面貌
——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奖作家笔下的童年世界
童年是人生的起始阶段,生命的原初底色。古往今来中外文学经典中,均不乏对童年的体味与抒写。在现当代文学中,永恒的童年主题呈现出比以往更加复杂多样的迷人面貌。塞万提斯文学奖是西班牙语文坛最高荣誉,可谓西语世界的诺贝尔文学奖。通过回顾西班牙多位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奖作家对童年主题的倾情书写,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童年在文学世界中的独特魅力以及当代社会人文精神和情感生活的变迁。
壹
米格尔·德利维斯是20世纪西班牙经典作家之一,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1982年)、国家文学奖(1991年)和塞万提斯文学奖(1993年)获得者。在他的多部小说如《柏树的影子拉长了》《路》《鼠》和《落魄王子》中都有对童年不同程度的描述。其中,为他赢得极大声誉的小说《路》触及少年成长主题,是一部精彩的成长小说。
小说的时空设定非常简单:西班牙某个乡镇的一个夜晚,11岁的农村男孩丹尼即将遵从父母安排去大城市求学,踏上一条别人替他设计的“路”,在他从小生活的乡村度过的最后一夜,他失眠了。他回忆起童年时光的一点一滴:对自己和几个孩提时期好友成长经历的回顾串联起乡间的人情风物,他对爱情、友谊、死亡的初次体味都发生在这里。回忆构成小说的主体。对未来的朦胧憧憬与畏惧交织袭来,男孩从童年向青年的过渡被戏剧化地集中在一个夜晚,在作者流畅纯朴的笔触中,可以读到一种若隐若现,甚至无意识的抗拒心理,那正是“成长”带来的痛楚。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西班牙文学中,成长小说是很多作家偏爱的题材,如卡门·拉福雷的《空盼》《岛屿与魔鬼》,马丁·盖特的《离家出走》等。或许因为这一代作家在童年时期直接或者间接经历了西班牙内战,他们常常借助成长小说这一叙事类型,揭示贫穷、孤独、饥饿、犯罪等文化创伤和复杂的社会问题,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意识。然而米格尔·德力维斯的《路》虽也涉及了农村的状况和城市化进程中的问题,但更加吸引读者的或许是一种以“松弛、轻捷、自然和丰润”的笔调所描绘的成长的惆怅。自传的成分,孩童与自然的天然联系,少年视角以及对景物主观、拟人化的描写使整部小说充满了柔情,也赋予这部作品超越时代的魅力,今天的读者仍会被少年纯净清新的视角和一种淡淡的哀伤怀旧笔调所感染。
小说的题目《路》,不仅指少年离乡求学之路,更指告别童年,走上前途未知的人生之路。童年是一座乌托邦,儿时的经历有快乐亦有悲伤,然而童年作为一种符号,作为人们无数次追溯但永远无法返回的“逝去的天堂”,终究令人感怀。
米格尔·德利维斯在对自己作品的评价中点出了童年的魅力:“在这本书中,我们发现了孩提时的自己,它帮助我们重建一个已经被现代技术残酷歼灭的世界——童年的世界。今天,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喜欢重拾自己的童年意识,回忆起那个人生阶段——也许是一生中唯一值得度过的阶段——只有当它已经从我们手指间流走之时,我们才会意识到它的魅力。”
贰
拉斐尔·桑切斯·费洛西奥是西班牙“世纪中一代”代表作家之一,一生共出版三部小说和十余部杂文集,于2004年获得塞万提斯文学奖。这位坚持反战思想、言辞犀利、针砭时弊的文坛斗士的第一部文学作品——《阿尔凡威的手艺和游历》却是一部讲述童年故事、充满奇思妙想的幻想小说。10岁的男孩阿尔凡威被学校退学后,开始了神奇的学艺之路。他在家乡阿尔卡拉拜师学艺,跟随一个公鸡形状的铁质风向标学做红颜料,又到瓜达拉哈拉城跟一位标本师傅学做彩色颜料和动物标本。师傅去世后,意志消沉的他在一个人偶的陪伴下来到马德里,然而破败萧条的城市生活在他眼中怪诞荒谬,令人无法忍受。于是他离开大城市,返回卡斯蒂利亚山区寻找祖母,并投身大自然的质朴怀抱中。他听到群鸟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终于感到自己长大了。
《阿尔凡威的手艺和游历》被认为是一部具有印象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特色的小说,少年主人公的冒险故事继承了西班牙流浪汉小说的特征,同时又具有奇幻冒险故事的要素。成长小说、童话故事、流浪汉小说和风俗志小说多种元素的杂糅无疑具有后现代性文学特征。在某种程度上说,它是现代版的《小癞子》,又如同西班牙语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阿尔凡威看似荒诞的奇遇充满象征意味,实则是一段精神之旅。他在叛逆与游历的旅途中逐渐认清了人生的价值,完成内心成长之路。与同时代大部分作品中的主人公通过与现实世界的不断冲突实现自我认知不同,《阿尔凡威的手艺和游历》展示了在童年世界中幻想与非现实因素的重要性:探索精神世界,发现蕴藏于童年自身内部想象力的力量,同样是儿童实现自我认知和成长的重要手段。
与此同时,在《阿尔凡威的手艺和游历》充满想象力的构想中,仍能发现大量指向客观现实的因素。与故事本身天马行空的奇幻虚构性形成鲜明对比,作品中的所有地名都是在西班牙真实存在的,而且对建筑、人文风貌的描述也十分客观真实,尤其是阿尔凡威在马德里的游历,从男孩童真的视角,揭示出城市物质生活的萧条破败和市民精神世界的无聊空虚。作品虽未明确指出时间,但具有强烈地域和时代特征的细节描述明显影射内战后处于独裁体制下的马德里社会生活。因此,有学者称《阿尔凡威的手艺和游历》中包含着“真实的谎言”,奇妙的想象世界中隐藏着对社会现实的批判,而主人公对底层和边缘人的理解与同情也展现出作者对现实社会的关切态度。
《阿尔凡威的手艺和游历》想象力大胆丰富,描述的场景梦幻瑰丽,它的问世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热衷批判社会现实主义写作的西班牙文学界显得颇为不合潮流。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学界却逐渐发现了这部作品的独特审美价值。它似乎为西班牙文学打开了一扇神奇的天窗。一方面,受《阿尔凡威的手艺和游历》影响的西班牙奇幻小说从70年代以后逐渐兴起,并在90年代一度流行;另一方面,这部小说展示了一种儿童文学与严肃成人文学相融合的新趋势,作品丰富的想象力和关于成长的故事既受到少年读者群的喜爱,同时又得到严肃文学界的认可,评论家们从中读出了寻求自我身份与童年创伤书写的主题。而从现代主义文学的视野来看,阿尔凡威的游历同时又暗含着对现代人精神流浪的隐喻,主人公通过对“瞬间”的当下价值及其审美效用的认同而实现了自我救赎与升华,也是审美现代性思想命题的题中应有之义。
叁
巴塞罗那女作家安娜·玛利亚·玛图特是西班牙国家文学奖(2007年)和塞万提斯奖(2010年)获得者,还是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史上仅有的几位女性院士之一。玛图特毫无疑问是一位书写童年的大师,除了“商人”三部曲、“中世纪”三部曲等为人熟知的经典作品之外,还出版了大量优秀的中短篇文学作品,并以同样的热情投入到童话和少年文学的创作中。
《傻孩子们》是玛图特30岁时写成的一部独具特色的短篇小说集,包含21个小故事,每个故事的篇幅都十分短小,大多是只有一两页的微型小说。据玛图特回忆,这些故事是她在咖啡馆独自等待丈夫时写在一些随手可得的零散纸张上的,有的甚至就写在菜单的背面。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儿童,叙事情节富有片段性,如同一幅幅剖面图,剖开童年复杂多样的面貌。从细节入手,呈现孩童独特的精神世界:既充满幻想、渴望、执着与倔强,又与孤独、冷漠、压抑、残酷甚至死亡共存。
例如,微型小说《煤灰》讲述一个凄美忧伤的故事:“煤店的女孩儿额头、手和嘴里都有黑灰”,她渴望洁净,羡慕皎洁的月亮,“煤店女孩满怀嫉妒地看向月亮。‘要是我能把手伸进月亮里多好,’她想。‘要是我能用月亮洗洗脸、牙齿和眼睛多好。’煤店女孩打开水龙头,水渐渐升上去,月亮落下来,落下来,直到没入水里。于是女孩也学它。黎明在池底看到了女孩,紧紧地抱着月亮。”《旋转木马》中的穷孩子用捡到的钱去坐向往已久的旋转木马,出了意外。《火事》则颇具超现实意味,孤独的男孩用彩色铅笔在墙角涂涂画画,“他用这些颜色给墙角点了一把火”,大火“在一片美丽的灰烬之雨中,将他烧尽”。
《傻孩子们》中的微型小说具有片段性,往往在看似突兀处戛然而止,不动声色地讲述着一个个令人或唏嘘、或惋惜、或哀叹的童年故事,使读者在内心的一次次微妙震动中,获得独特的审美体验。书中有内部和外部两个不同的视角:成人世界投向孩子的目光是外部视角的一部分,在成人眼里,这些孩子无聊、荒唐又无知,因而书名才叫“傻孩子们”;然而在另一种视角——儿童的视角下,世界变得亦真亦幻,奇幻和现实的界限已然模糊。这正符合现代心理学对儿童心理特点的认知,即儿童无法分清现实和想象的世界,这使他们可以赋予某些事物外部世界无法理解的独特精神意义。正如在《煤灰》中,女孩蒙灰的脸和皎洁的月亮形成现实和理想的对比,拥抱月亮是一种自发、主动的选择,意味着她终于实现了洁净的理想;《旋转木马》中男孩获得了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强烈快感;《火事》更像一幅色彩绚丽的表现主义图画,死亡之火给这幅画添加了最浓烈的红色,完成了男孩的杰作,带来道德的震撼和审美的强烈体验。
除了《傻孩子们》,玛图特还写出了《时光》《阿尔塔米拉故事集》《三个故事与一个梦》《有些孩子》等多部以儿童和少年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集,以及《绿蚱蜢》《小疯马》等文字优美、寓意新颖的童话故事。她早年的作品多比较悲观,着意突出童年与成人世界的隔阂与冲突,而进入晚年后,终于在《阿兰玛诺斯》《被遗忘的古度国王》等精彩作品中实现了与童年和人生的握手言和。
文学作品中的童年书写,虽然描述的是童年,却并非只面向儿童,而是指向整个人生与成人世界;书写童年的方式,或冷峻客观,或奇幻瑰丽,它们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的正是人性千变万化的复杂面相。与童年的对望,正是人类与自己的对望。幻想与现实、童年与人生,构成密不可分的对立统一体。
恰如玛图特在出任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就职演说中精彩的表述:“当爱丽丝穿过镜子,镜子立刻化为一团薄雾四散开来,轻轻触碰着她的手掌。于我而言,这始终是文学史上最神奇的时刻,它讲述的或许是世上最奇妙又最纯朴的神话:是只需通过我们自己,就能了解另一个世界,进入幻想王国的欲望。不应忘记,镜子所呈现的并非他物,而正是那最为忠实同时又最为怪诞的我们自己的映像。”
(作者:蔡潇洁,系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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