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幻丽和素朴
张爱玲的幻丽和素朴
作者: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万燕
今年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女作家张爱玲诞辰100周年,出现了不少纪念活动和作品。时移世易,张爱玲的人生和作品为何仍能打动我们?
散文中有对情感的约束美
张爱玲,祖籍河北丰润,1920年9月30日出生于上海,1995年9月8日于美国洛杉矶西木区公寓被发现离世。她的生命足迹遍布多地,一生勤奋笔耕,主要作品有《传奇》集、《流言》集、《张看》集、《半生缘》《对照记》《小团圆》《红楼梦魇》等。
作为一位集魅力和争议于一身的作家,张爱玲作品的学术价值和文学价值,来源于她的复杂位置、文学成就相交织的状态。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张爱玲有“三最”:第一,她和鲁迅在揭露人性上都是最全力以赴的;第二,她和钱钟书是两位最洋气的作家(指语言和时空背景);第三,综合小说、散文、电影、翻译、研究等各方面,她是最有才华的女作家。
张爱玲的散文,幻丽而素朴,艺术而生活,宛转而现代。其中,有结实而渊雅的思想,也有深挚而节制的情感。这些散文,对情感的约束美尤其让人惊讶。例如,有篇以《爱》为题的散文,内容很短,写的是一个村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和一个年轻人,在春天的晚上,发生了连故事都没有的故事。作品结尾很大气,也很具体微妙,体现出小说家的丰富想象力。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时间的跨度,空间的动感,以及鲜活的人都有了。几句话,已意义无穷。在这篇散文里,青春的萌动和女子后来几次三番被转卖的惊险风波,完全可以作为极好的小说素材,展开丰富的叙述和想象,张爱玲却放到散文里寥寥几笔写完了。这或许就是她在文学创作上的独到之处和魅力之处。
小说中非贵族的精神指向
张爱玲的小说,以幻丽而素朴的高超艺术,来探讨永恒的人性,即使百年后也能唤起共情,让人得到启示。小说里的人和事,仿佛就在你我身边。
张爱玲出生于贵族世家,曾祖父张印塘曾任安徽按察史,祖母李菊耦是李鸿章的女儿,祖父张佩纶是清末朝廷重臣,外曾祖父黄翼升曾任长江水师提督。在《对照记》里,张爱玲曾写到对这个贵族世家祖先的感情:
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爱他们。
这样显赫的家谱,这样的血缘关系,似乎注定了张爱玲是个贵族。她的小说里,像《红楼梦》一样幻丽精致的贵族笔致俯拾皆是。例如,在《倾城之恋》里,白流苏用火柴摸黑点蚊烟香的文字:
可是这一次她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烧焦的火柴丢在烟盘子里。
即使写一根燃烧的火柴,也带着贵族的味道。
但是,如果拂去这些贵族文字形成的幻丽面纱,我们会发现,张爱玲非贵族的精神指向对小说的深刻影响。比如,她不喜欢凡哑林,不喜欢交响乐,不喜欢足尖舞,不喜欢松涛声。那么,她喜欢什么呢?喜欢钱,喜欢听市声,喜欢胡琴,喜欢蹦蹦戏和蹦蹦戏花旦。她对杨贵妃和唐玄宗“长恨歌”版的爱情故事不感兴趣,却对吵架后杨贵妃回娘家这样属于本地新闻的家常细节很感兴趣。在《童言无忌》里,张爱玲甚至几次自称“小市民”。她非常喜欢香烟画片,认为有“富丽中的寒酸”,“是穷人想象中的富贵,空气特别清新”。
这里,尤其要提到北方蹦蹦戏。很多人会觉得张爱玲很有个性、特立独行,但其实少女时代的她在教会学校读书,是一个受西方教育的淑女。作为一个淑女,看蹦蹦戏会被人认为品味很低。“对这种破烂,低级趣味的东西如此感到兴趣,都不好意思向人开口。”张爱玲曾这样提到她看蹦蹦戏时的难堪。但蹦蹦戏花旦这样的普通女人,被张爱玲认为是真正具有生命力的女人,可以在任何环境下夷然地活下去。
这种非贵族的精神指向,用张爱玲的话说就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面寻找传奇”。她的小说,大都以平民化的非贵族立场,来表现普通人的痛与伤。例如,《半生缘》里家境窘迫的曼桢被姐姐、姐夫所害,和世钧的爱情无缘圆满。当时有一个女读者看了,觉得就是自己的身世。她来找张爱玲,哭倒在门外。张爱玲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大都是像曼桢这样的普通人,或者说小人物。这个立场,贯穿她毕生的创作。
张爱玲的小说人物,在人生面前看似节节败退,对人生却常常有肯定的态度。她用恋爱和恋爱中的男女写人生,是因为她觉得“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但她并不是完全否定描写战争和革命的作品,只是觉得这些作品没写好。她认为,“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上我想应当和恋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来看张爱玲:贵族血液和幻丽的文采,是作为贵族的她;关注人、关注人性的写作追求,让她一次次书写那些平民和底层人的人生,这是作为非贵族的她。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塞上的风,尖叫着为空虚所追赶。”这是张爱玲看蹦蹦戏的感受,也是她童年在北方生活的记忆底色。因此,阅读生逢乱世的张爱玲,除了不能单一地把她放在贵族身份下,也不能单一地把她放在上海的中心城市背景下。天津、上海、香港,这三个地方的文化元素,连同异乡和荒野,连同她那个时代的众生、她的命运和所有的阅读生活、艺术生活,组合成了张爱玲的小说底子和人生底子,并伴随着她在美国的生活。凡此,将这个“时代弃女”变成了独一无二的“无国籍的女人”。张爱玲的人生命运,使她成了“无国籍的女人”,作品也有着跨越时空的穿透力。今天,张爱玲已成为一个绕不开的文学经典。(万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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