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炕桌
温暖的炕桌
李新立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院子里落下一半阳光的暗影,一半若有若无的晚霞。我和哥哥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玩猜过成百遍的猜谜游戏。比如,“一个木娃娃,亲戚来了先趴下”,谜底就是小矮桌,我们叫它炕桌。
在厨房做晚饭的母亲,透过窗户就能看见我们。她听见我们又在说那些谜语,念叨说:“真该做个炕桌了。”
炕桌是用杏木做成的。我家门前有二分左右的土地,栽了许多杨树,还有几棵槐树、榆树、杏树和桑树。每年春天来临时,杏树的枝条上绽放出一团一团的白里透红的花朵,很讨人喜欢。入冬后,伐了小林子里的一棵七扭八歪的杏树,等风干后,请木匠用它做了一副犁,三只半尺高的小板凳,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炕桌。炕桌的桌面木料厚实,四条腿粗壮,棱角分明,母亲经常用蘸了胡麻油的布片擦拭着,桌面就逐渐泛出深重的紫光,木头的纹理也清晰可辨,显得古朴而笨拙。
家里来了亲戚或者客人,总是要劝他们上炕坐着,然后把炕桌摆到炕上去。大多数时间里,炕桌放在面柜上,好像一件陈设品,和那只面柜一样,虽然空着,却似乎证明我们家的家具一样也不缺,或者日子过得很滋润。不过有时我们拿它当书桌用,弟兄仨头不时碰到一起,并且各自的书也不时掉到炕上,这样就难免发生内战。更让母亲难以忍受的是,我们竟然在炕桌上面写字算数,母亲终于说:“当初没有它,你们咋写字呢?”便不再让我们使用炕桌。我们弟兄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老老实实地趴在炕沿边做作业。
能上炕桌的,在我的眼中,都是些美味佳肴。一天中午,我们刚吃过午饭,就来了几位亲戚。他们原本是去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为队里拉运春种的化肥,路过我们家时,想休息一会儿。母亲见多年不见的亲戚来了,十分高兴,连忙劝他们脱鞋上炕,并摆上了炕桌,还找出了一包“双羊”牌香烟劝他们抽。亲戚们围着炕桌抽烟、喝水,母亲在厨房点火为他们做饭。半小时后,厨房里透出烙油饼和油炝浆水的香味,这些香味渗透了全部空气,在院子里弥漫、飘荡。
这时节,我背好了书包,就在大门外站着,我要去两里远的小学上学。但是,我的脚却不由我自己支配,我无法突围从厨房里弥漫出来的气味的封锁。那些泛黄的油饼,幸福地躺在一只瓷盘子里,被母亲托着,从厨房走出走进。是的,我听到了盘子落在炕桌上的声响,听见油饼被咀嚼时发出的诱人喊叫。显然,母亲并没有发觉我还在家里,当她看见我时,吃了一惊:“你咋还不去上学啊?”我盯着地面,没有言喘,但母亲很快明白了我的心思。她转身走进屋子,给我拿来了一块我想要的东西……
立在面柜上的炕桌后面,会出人意料地放些糖果一类的东西。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除夕,时间尚早,但天阴着,快要黑下来的样子。两位哥哥已经提着纸糊的灯笼在院子里放鞭炮。他们把鞭炮藏起来,不让我放。我翻遍了认为有可能藏着鞭炮的地方,后来爬到面柜上,朝炕桌后面一看,意外地发现,炕桌后面放着一袋儿水果糖和一把红枣。我便偷偷拿了几颗糖,故意在哥哥眼前摆弄。果然哥哥上当了,问:“哪来的糖?”我说:“捡的。”哥哥想吃水果糖,我就提出用鞭炮交换。
或许,哥哥早就知道这个秘密。这个大年三十儿,我们没有像往年一样等到父亲回家。往年,父亲最迟应该在大年三十下午回来,父亲和糖果带来的气息,使每个除夕显得快乐无比。可父亲在这天却捎来口信说,领导临时安排他值班了。天完全黑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了下来。我和哥哥趴在炕上静静地看着母亲。煤油灯下的母亲,显得比平常沉静了许多,她说:“过年了。”又说:“年(糖果)就在炕桌背后呢。”等听见了许可的号令,我们赤着脚跳下炕,纷纷挤到面柜前。母亲从容地从炕桌后面抓出了几袋水糖果,是那种一毛钱一包、一包十颗的水果糖。这个年因此过得有滋有味。
如今,好多人家不用炕桌了。来了亲戚,都坐沙发上,茶几取代了炕桌。我家的这个炕桌,一直用到2005年春天。这年,老家在北边修了一排新房子,来了亲戚,他们也不大上炕了,喜欢坐到沙发上。但这个炕桌仍然摆放在面柜上,散发着紫红色的凝重的光芒。
也就是这一年,带着宝贝女儿回家后,我不由得朝炕桌后面张望。这个动作让女儿莫名其妙,她问我:“爸爸,后面有什么东西?”我说:“后面有宝贝。”母亲不习惯坐沙发,仍坐在炕沿上,看着我们的举动,皱纹里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或许,我的举动,让母亲找到久违了的温暖。
女儿的这一夜,想必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天一亮,她就去看炕桌的后面。我的母亲,想必也是在兴奋中睡到天亮的,她早早地立在面柜前。女儿从炕桌后面取出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玉米棒子,愉快地跳了起来。
我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