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文学突围”——读孙德宏长篇散文新著《凝望》
思想的“文学突围”——读孙德宏长篇散文新著《凝望》
这是《凝望》作者孙德宏笔下的康德——
“今天,教授不大愿意去想那些折磨而又激动了他近十年的种种悖论和复杂的推理了……”。此时的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出版——也就是他那孜孜不倦地探寻“人和人类一切理想的基础”的辛劳终见曙光之际,心情愉快,正享受着思想的澄明与世界的清朗。我相信,此时《凝望》作者本人的心情也是如此。
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散文《凝望——一七几几年:曹雪芹康德们的故事》,藉由曹雪芹、戴震、纪昀、袁枚、郑燮、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歌德、席勒、莫扎特、贝多芬……这些闪耀于思想史、艺术史星空的明星,探讨那些奠定现代文明根柢的价值和理想:“关于爱、关于生命、关于自豪、关于尊严、关于人之为人的那些东西。”我猜想,这些隐身于种种悖论和复杂的推理中的思想,恐怕也曾令孙德宏陷入长久的“折磨中的激动”与“激动中的折磨”之中——《凝望》的创作,无疑是一次成本高昂的思想文体的文学冒险。
若干年来,不断有人呼唤“有学术的思想”与“有思想的学术”,但终究无法扭转的局面却是,思想日渐消隐于术语、概念、命题,以及将它们编织起来的论证形式规范中。甚至,在这些以学术面目示人的文本中,“思想”仅仅作为“知识”而存在,仅仅构成了文本建构的“质料因”。至于康德所呼唤的“人是目的”、戴震所痛心疾首的“后儒以理杀人”,以及曹雪芹所悲欣交加的“世事与人情”、费希特和谢林为之百折不回的“自由”,以及袁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情欲”、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乃至纪晓岚所针砭的“事事空谈”、郑板桥的“难得糊涂”……也都成为纸上精致、缜密的“空谈”!似乎非如此,则不足以展现知识的充沛、逻辑的完善和体系的完备。
就此而言,孙德宏以散文创作的“故事”形式介入这些话题,无疑是有风险的——那些诘诎聱牙的东西如何才能打动人心、生动好看?尤其是,那些向来被装扮得宝相庄严、端坐在人类知识圣殿中的宗师巨匠,一旦被拉回庸常的生活,凡俗的人生,在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表露出爱与恨、悲与欣、希望与绝望,尤其是陷入分手、反目、决裂的人际关系,那他们的思想光芒,会不会就此黯淡下来?
令人击节的是,孙德宏的创作提供了一种近乎诗化的解决方案——在《凝望》中,那些诘诎聱牙的理论命题、逻辑推理都变成了“故事”,而故事本身就是思想的显现,至于那些连缀故事的情节和作者感觉的抒写,则自然而然地构成了思想的逻辑图式——这倒很像黑格尔所说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我们看到,康德和他的“哲学继承人”费希特之间从淡漠到亲密,再到公开“反目”的过程,事实上乃是探索、辨明真理的思想交锋的世俗化呈现——对于行动哲学家费希特而言,在自己认定的“真理”面前,即使论辩的对手是公认的思想巨擘、自己景仰乃至崇拜的康德,他也不愿隐藏自己的观点,哪怕是屈从于世俗的策略,采取迂回、隐蔽的表达方式,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另一方面,对于一度在费希特身上给予厚望的康德而言,以“公开宣言”的方式展开批判,则“不过是实事求是,不过是辨明真理,或者是对‘对手’的尊重而已”。如此,世俗眼中的“师徒反目”的故事,便恰恰构成了思想本身“发展”和“演进”的关键性事件。
我们还看到,崇尚“尊德性”的章学诚,在考据学派大师戴震的批评面前如何动摇了自己“义理第一”的学术信念——尽管他始终难以认同“道问学”,即以考据为准绳来衡量学术成就的做法,但戴震在烦琐乏味的“考证”中得来的“后儒以理杀人”的思想成果,却最终令他衷心赞叹……
诸如此类学术史、思想史、艺术史上的显赫人物、关键时刻、重要事件和宏大命题,在孙德宏笔下,都被还原为经验、情感、行动的涓涓细流——思想,并非枯燥晦涩的术语、概念、命题及其复杂费解的逻辑呈现,这些不过是思想藉以保存自身的手段而已。思想,首先是活泼泼的“看法”“想法”和“活法”,是悲欣交集、轰轰烈烈的生活和生命中的判断、抉择和行动,是“人性的困顿枷锁和蓬勃奔放”——这种对于思想的热情、信念和洞见,既属于“故事”中的人物,也属于《凝望》的作者。或者更为直接地说,是由作者赋予“故事”中的人物的。于是,那些曾经书本上的“知识”,终于也成了我们每个普通人的思考与价值。于是,我们与其说这是一次“文学冒险”,不如说这是一次“文学突围”。
正是基于这种热情、信念和洞见,《凝望》描绘了曹雪芹康德们在日用常行、世俗红尘的炼狱中愈加挺立的自由心灵和温暖灵魂,而其中所弥漫的梦想与纠结、悲悼与喜悦,则向历史、向自身、也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尖锐而深刻的问题:一七几几年,作为一个具有人类和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既然在东西方文明中已经酝酿出有关人格尊严、生命自由、灵魂安宁的终极追问,那么,东西方的先哲们的思索、回答,以及这些答案所预示并开启的时代走向,为何会如此大相异趣?
再进一步,鉴于当下民粹主义、保守主义、孤立主义等逆全球化思潮的凸显,我们是否还可以接着提出如下问题:人类的命运应该怎样走向一种“共同体”?历史上那些闪耀的群星关于爱、关于生命、关于荣誉、关于尊严、关于人之为人的思想,有没有可能为当下难题的化解提供助力?
这些问题,不仅需要知识、思想,更需要对现实、经验和生命之认识的穿透力,而它们也恰恰是《凝望》的作者之所以“凝望”以求的正解——“知识太多,生命太短。但我还是想向知识追问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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