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冬天的热炕
怀念冬天的热炕
吴映寰 别署天下正心堂主人、余地等,70后。甘肃靖远人。结集有《正心堂文集》之散文随笔卷《余地啊余地》。
农家热炕头
晚上,我正在书房津津有味地浏览朋友捎来的老县志。
“你这宝贝书怎么有一股炕烟子味儿?”妻子揶揄地说。
“瘦狗鼻子尖!”我笑着回答,“没关系,我就是闻着炕烟子味儿长大的。”
一句话,一下子勾起了我关于小时候冬天睡热炕的记忆。
那时候,在寒冷的冬天,农家待客之道的最高礼节是让客人到上房里,脱掉鞋子上炕,一起暄关、吃饭。主人与客人在被子里面腿挨腿、脚挨脚,焐在热炕上,腿上、脚上暖和,心里也暖和。如果好客的主人再温上一壶酒,陪着客人喝两盅,打打寒气,宾主就会更加惬意。
农人家里没有床,住的都是土炕。土炕就像土生土长、土里刨食的农人一样朴实。土炕的好处有两个:一是实用。冬天可以煨热炕取暖。那时候物资匮乏,冬天没有多少煤炭可供生炉子,电暖器、电褥子、电热毯之类用电取暖的家什也没有。所以,煨热炕成了取暖的主要方式。二是经济。不需要特别的建筑材料,农人们仅用泥土做原料就可以建造——我们叫“盘炕”。孩子多的人家,一个大炕就是一个大通铺,七八个人一字儿排开睡,没问题。
说到小时候睡热炕的日子,有三个方面值得回忆:盘炕、煨炕、掏炕。
先说盘炕。盘炕的诀窍,一要胡墼、炕坯子的质量好;二要盘炕匠人的技术高。炕的耐用程度与盘炕的胡墼、炕坯子的质量有关,但也与盘炕匠人的技术有很大关系。技术好的匠人盘的炕结实得很,住上好几年质量都没问题,技术不好的匠人盘的炕可能会塌。炕一般盘在窗户后面,便于采光。炕内用胡墼间隔一定距离一层一层地码,一般码三到四层,第一层如果向左倾斜15度左右,第二层就向右倾斜15度左右,以此类推。烟道要留在中间,要有一定的宽度,一般比炕坯子的宽度稍窄一些。烟道里迂回曲折,能有效储存热量并使热量均匀分布在全炕。烟囱要高出房脊,以利通风走烟。炕面一般用石板或炕坯子覆盖,再在上面墁上草泥。墁草泥必须很细致,务求把所有细碎的缝隙都墁得严严实实。这一步很关键,它决定了这个炕将来炕烟子味儿有多重。
盘炕的基础是打胡墼和拓炕坯子。胡墼打好了,炕坯子也拓好了,就可以盘炕了。胡墼和炕坯子都是农人们自己用湿土加工而成的。打胡墼一般选用干净、无小石片等杂物的湿土,用双脚把模子里的湿土先踩实,再用杵子锤瓷实,然后打开模子,双手将打成型的胡墼小心地搬起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干燥通风处。胡墼干透就能用了。打胡墼模子是专用工具,一般采用枣木等硬质木材做成,打胡墼的杵子一般用底座平整的方石头上加上木柄,也有的杵子完全是铁制的,底座和手柄连成一体。打胡墼的要领是“三锨六杵子,二十四个脚底子”。拓炕坯子的模子比打胡墼的模子大许多。拓炕坯子要用粘性较好的红胶泥土,里面还要掺和一些猪鬃、猪毛,撒上一些细盐拌匀,为的是使炕坯子成品结实耐靠。炕坯子也要晾干备用。
再说煨炕。农历十月一给先人们送过了寒衣之后,我们一般就开始煨热炕了。有老人、孩子、病人、坐月子女人的家庭开始煨炕的时间还要比这早。煨炕可是整个冬天里家庭主妇们每天都要干的一项工作。“煨炕的”一般包括麦衣、稻壳、碳灰(煤渣)、枯枝、树叶、锯末、马粪等。“煨炕的”必须搭配着填炕洞。麦衣、稻壳、枯枝、树叶、锯末、马粪、这些都比较轻,通风好的话,噗哗地一下就着败了,必须兑上一些炉灰、煤渣甚至沙土,使它们燃烧得慢一些。“煨炕的”如果太重了,炕洞里的微弱火星就可能会被压灭,半夜里就要挨冻了。技术好的家庭主妇把炕煨得好,既不会烫得睡不住,也不会冻得睡不住。煨了炕后,要把烟囱口盖住,只留一点儿小缝隙,以减缓散热;炕洞门一般开在屋外窗下,煨了炕之后一般也要闭合,只留一点儿小缝隙进空气,如果敞开着,进的空气太多,“煨炕的”也就很快着完了。你看,煨炕还真是个技术活儿。
说到煨炕,不能不说一下扫落叶。为了冬天能睡上热炕,农人们得提前备足一冬的“煨炕的”。那时候,一入冬,直到树叶落尽,每天清早或傍晚帮着大人扫落叶、揽落叶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常干的活儿。在那个短缺经济时代,什么都缺,吃的、穿的不用说,就连取暖用的“煨炕的”都缺。一切幸福生活都靠艰辛的劳动创造,对这个道理,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恐怕不会有深切地体会。对于今天的幸福生活,那个年代的过来人会分外珍惜。
还有掏炕。天天煨炕,过上大约四五天,就得掏一次炕灰。这个活儿比较脏,因为炕灰的灰尘多,往往干一圈儿下来,人的衣服上、头发上、眉毛上、鼻孔里,到处都落满了灰,真正的成了“灰头土脸”。但是,掏炕灰也有乐趣!就是在还带着火星子的炕灰里“烧”洋芋。挑几个匀称的洋芋洗净,晚上埋在炕洞里的炕灰里,过上一夜,从炕洞里取出来,轻轻地磕掉灰,两手拍几下,一掰两半,热气腾腾的“烧”洋芋,吃着味道真是香!除了洋芋,我还吃过用泥裹上后在炕灰里“烧”熟的麻雀肉哩——现在想来太残忍了,但那曾经实实在在地滋润过长期缺油水的肚子啊。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从炕洞里扒拉出来的烧洋芋,吃到嘴里,暖了嘴巴、也暖了肠胃,就是冷月寒天里的最简单的幸福。
在我的印象中,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大烤箱逐渐取代了小火炉。有了大烤箱,红红的炉火黑明昼夜地烧着呢——关键是有钱买煤买炭了,房子里的温度上去了,有的人家图方便和卫生,就不再煨热炕了,睡觉就改用电褥子、电热毯了。
在老兰州人的方言里有一句俗语:“可怜可怜,一辈子没吃过茄莲;孽障孽障,一辈子没睡过热炕。”“茄莲”学名球茎甘蓝,肉雪白,汁多、甜而脆,能生吃、可炒辣子酱,也可腌菜。“孽障”在兰州方言里是可怜的意思。在旧社会的老兰州人眼里,一辈子连最普通的茄莲都没吃过、连最普通的热炕都没睡过,可见他家里有多穷,那真是可怜的孽障人。
其实,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没有睡过热炕,并非就是“可怜”人,但绝对有一个缺憾——至少他们不知道先辈们在过去的岁月里亲历过的盘炕、煨炕、掏炕这些劳动的艰辛,没尝过炕洞里烧洋芋的香味儿,没闻过北方冬天农家屋里那淡淡的炕烟子味儿。
□吴映寰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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