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
年前年后
年前年后的分水岭是在大年除夕。这是一个很矛盾的夜晚,一方面对已逝的旧岁眷恋不舍,冀望着以守岁的方式拽住一丝过去的尾巴;一方面又急迫地期待着新的一年的到来,早早就备好了迎接大年初一的爆竹。就在人们的忐忑踯躅中时光却悄然滑过。回味远逝的过去,体味当下的境况,最直接的莫过于“忙腊月,闲正月”的感受了。这也是年前年后最迥然的不同。
腊月的忙肇始于腊八。一碗糊糊糨糨的腊八粥喝得人糊里糊涂,接下来的日子就忙得一塌糊涂。当然最忙的永远是女人们,先是做干面,顾名思义,就是将面做成干的半成品,捏枝子、压香头、切百刀、擀长面等等,其中“捏枝子”最具花色,将醒好的面擀成薄薄的面张子,再将面张子切成两厘米见方的小面块,两手的拇食指把面块对角儿捏住,右手外旋一百八十度,与左手拇指挤捏,面块便变魔术似地成为一只小巧玲珑的面伞,伞柄细细,伞顶鼓鼓,煞是可爱。吃时,将晾晒干的枝子下入锅中,水开面熟,一锅洁白的小伞飘浮在水面,伞面下掩着一颗颗的肉臊子,撒一把碧绿的芫荽,淋一勺殷红的油泼辣子,那色、那香、那味,可谓绝了!最具技术含量的是擀长面,直径一米多大的面张要擀得均匀轻薄既要有力气,更需要技术;在擀好的面张上撒一层厚厚的麦麸,面张水分被吸收的干湿适中时,将七八张摞在一起,然后用刀将面张犁成一条条两毫米左右的长面条,这才是真正的技术活啊!稍微的疏忽就会导致面条切断或粗细不匀。最快最简易的是“香头子”,类似擀面条,不过面张要薄,面条要短,类如燃剩的香头长短。不论花色种类,这些干面的共同点是:需要几个人共同合作才能完成,再就是从制作到晾晒干用时较长。因此在腊月的各种忙碌里它们是排在首位的。接下来要缝制新衣新被,要浆洗床铺衣物,要扫屋整院,要剪窗花,要杀年猪,要蒸花馍、炸油饼、丸子、酥子,要煮肉、扣肉,要写对子……整个活计铺排的满满当当,忙得人焚膏继晷,昏头转向。且这还不算往地里运送土粪的农活,闹社火的打鼓敲锣,唱戏的排练等等。腊月成了农人一年里最繁忙、最苦累、最费心的时段,也是农人最充实、最开心、最有成就感的时段。这是对农人一年劳动成果的检验,幸福指数的检验,而忙碌是收获丰硕的最形象的体现,因此人们苦累却快乐着,牢骚却幸福着。腊月的人们就好像是入冬前的熊,忙碌地捕食疯狂地增肥,为的就是漫漫冬日里的惬意长睡。
除夕过后的日子那可真是悠闲且逍遥!腊月里所有的忙都是为了正月里的闲。肉吃着,酒喝着,牌打着,门浪着,懒觉睡着,乡戏看着,社火闹着,天南地北地喧着,好吃好喝,快活如仙。“小年大十五”,在年的氛围渐露疲态时,元宵节再次将热情点燃,舞龙,耍狮,踩高跷,极尽热闹、狂欢。正月十六日,人马闲一日。晚上在大门外燃起七堆麦草,携老扶幼地跳火堆,把一年的瘟疫都烧燎在熊熊火焰里。有老人将灰烬用锨扬起,夜色里划过一道微缩的星河,然后老人通灵似地喃喃:今年的夏粮好啊(今年的秋粮好啊)!我倒今天都未弄明白他是怎么从闪烁的火星里窥视到未来的。当然也没有人认真到在夏收秋收时验证他的预测。跳过火堆后,社火队便敲锣打鼓地送瘟神到今年太岁的方位,每人携一卷儿黄纸(这黄纸在每个家庭成员的身上都撩擦过了,意味着带走每个人身上的疾病),在空旷处点燃。最后偃旗息鼓地回来,路上连讲话都不许,生怕瘟神会循声而来。年的节日在这一晚戛然而止,而难熬日子才刚刚搭头。
实际上正月初三过后,就有闲不住的人一趟一趟地往地里跑,每天都用手扒着地里的浮土,观察解冻的情况;有人干脆将冬上拉到地里的土粪撒开,驾上牲口把粪耙匀,只待地消播种;有人将籽种仔细地簸、筛、拣、晒,拾掇熨帖,随时准备着播进地里。若是这年的开春较早,地气消融,还未到正月十五,田野里早已春气氤氲,人声鼎沸,箪食壶浆,老幼齐聚,开始了全新的充满希望与憧憬的播种。
年前年后,承前启后。一年里收尾与开局的最重要的两个时段,就在这忙与闲的冰火两极中演绎着、赓续着,忙碌和快乐了几千载。但是,随着农耕时代的嬗迭,这首尾交替的仪式感却日益地零落、蜕变乃至消失,因为这些忙碌与欢乐大抵和“冬雪雪冬小大寒,春雨惊春清谷天”的农时农事水乳交融,遥相呼应,正是这环环相扣的农事农时一步步催熟了年这颗生涩的果实,让它在年底时鲜香浓郁地成熟。
远离农时的关切,农事的筹备,年便有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况味,有点名实不副。年味便渐渐地寡淡、稀薄、变味,腊月不知在何时竟变得悠闲起来。仅余熙熙攘攘的春运,一席难求的年夜饭,鸣响大半夜的鞭炮声,依稀还残存着年味的一鳞半爪。也许,这也是年推陈出新的一种新过法呢。
无论年如何的过法,而日子依然是“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的没有半点儿的缓滞,人们还是要别无选择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把日子过下去。假如把每个日子都过成年——如此地苦累劳碌,如此地欢喜快乐,那也许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何不试试?
□韩德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