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落的官园
寥落的官园
空旷静寂的鲁土司衙门,沉睡在岁月的暗河里,沉睡在它过往的繁华梦境里,不愿醒来。或者说它再也不会醒来了,因为那一出出辉煌的梦的片段,是支撑它存在下去的唯一支柱,是它生命的全部。
它只能而且必须生活在它的梦中,寄存在梦的躯壳里,才能存在下去。所以,我们看到的它,亦是一段演绎了五百多年的绚烂却陈旧的梦之世界。可以说,我们看到的每件古物都是消逝的那个时代的一段梦的结晶,不管是三百年,抑或是三千年,梦是它们生命的全部。
行走在这个承载着五百多年时空的梦境里,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穿越者,难免会觉得陌生和不舒服。因为它的另类老迈,因为它的陈旧腐败,因为它的生机寥寥,因为无所不在的霸凌之气。从牌坊、大堂、燕喜堂、祖先堂等等,一路走进,跫跫足音,很快被空阔的堂屋、巍然的梁檩、沉寂的青砖所吞噬、消融。化为它们的一分子,沾染在那层无尽岁月里由傲慢、专横、老气等垢结成的黑色包浆上。虽然那些人事已过去几百年,但它的那些气息、秉性依然不绝如缕,无所不在地浸透在漫漶模糊的砖缝里,年轮昭然的门槛里,乃至空荡荡的厅堂间。恍然间,这座庞大陈旧的屋宇化作五百年前驰骋于马背,拥有一方生杀予夺的王侯。尽管摇摇欲坠,但凝固于昔日的影像气息,依然令人压抑,叫人不喜。
急急地想要走出这方充斥着阴翳的历史隧道,却不知怎么竟走到了一处豁然开朗的田园之中。这里想必是这座官邸的后花园了。
往昔花团锦簇的后花园,已坍圮荒芜的全无官园应有的富贵雍容,气派威仪。几畦荒烟蔓草,几畦麦苗萋萋,没有奇花异卉,没有廊桥流水,没有烟火人气,有的只是寂寥,无尽的寂寥。如果前面的牌坊、大堂尚且还残余些许土司的余韵,那这后花园却是一点痕迹都不存了。空旷、散漫、寥落是它的主色调,它似乎完全回归到大自然的怀抱了,它似乎极不喜欢自己以前扮演的角色。
想当初,这里是土司和他的家眷们最为坦诚相见的地方,是土司们除去冠冕,还原成父子、丈夫本色的地方,是官衙最少杀气的地方,是最精致玲珑的地方。同样,它也成了最为脆弱,最先凋敝,最先散失人气的地方。
仅存的代表官园迹象的,大约要算那三棵一人环抱不住的核桃树了。据说它们栽植于明万历年间,算下来也有将近四百多岁的高龄了。但它们尚不见垂垂老朽的衰败,依然枝繁叶茂,在硕大青翠的叶片间,还能看到一颗颗碧翠莹莹的果实。单从树冠看,它们完全还是一副年富气盛的样子。只有其中一棵树斜斜地侧倚着,似乎是疲累了想要休息一下的样子,才让人想到了它悠长的年岁;只有苍褐皴裂的树皮,似乎书写了几百年间纷繁更替无人读懂的旧闻轶事,让人惕惕然,不敢以寻常的树木去看待它们。它们的存在,让零落的园子有了几分异乎寻常的肃穆,多了一片厚重的岁月积淀,标示着这块地方曾经的不凡。却也更加烘托出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怅惘失落。
据史料记载:这官园中曾经用椿树、榆树、核桃等六株树木,勾连栽植成南斗六星的形状,再以七棵吊柳摆布成北斗七星状,围绕园中八卦亭的太极构成左辅右弼拱紫薇的风水格局。让园子充满了古人经天纬地天人合一的深奥哲思,当然更多的是让花园充满了和谐祥瑞的气象。而如今,由现代新建的八卦亭别扭地茕茕孑立于园中,而那些曾经蓊郁的古树却杳然无踪。天地欢洽,浑然如一的风水格局,自然也消散殆尽了。
在园子的一处,格格不入地排列站立着几尊石人、石马、石羊、石虎、这些原本应矗立于墓地的东西却突兀而生硬地出现在花园,便显得十分诡异怪诞。这些土司墓地的物件,大约为了便于保护,就干脆放置在了花园了吧。涵泳其意,竟多了几分象征的含义在里面。
鲁土司的后花园,在当时应该具有与厅堂同等重要的地位。历代土司曾经搜罗积累了大量西北少有的奇花异草,名贵珍禽,珍玩古董来装点花园。如今,不同样灰飞烟灭了?二者之间似乎全无关联,却冥冥中又似乎存在着某种因果必然。正好借用曹雪芹先生的慨叹来慨叹——“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几只燕子翩然而至,啁啾悠扬,灵动若跳动的音符从琴弦上砉然掠过。它们是从周遭的农家飞来的吗?应该是的。园子的周围一幢幢密密铺排的都是农家庭院,这在当年想必是不可能的吧。看着这些欢快轻舞的燕子,忽然想,“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这则名句,在此时此景下似乎要颠倒一下了。深奥冷酷的盛衰兴替的大道,却被几只小鸟轻松写意地在不经意间表达了出来。
这座土司官园已有四百余岁了吗?是的,核桃树沧桑凝重的身影印证了岁月的年轮。但又不完全是,因为真正意义上的官园早已随土司的消亡而随风湮灭了。现在的园子已是似旧实新,似园非园,它已在自然的怀抱里得到了新生。
看来,只有大自然是亘古不变的啊!不对,它也是自亿万年的沧海桑田中演化而来且依然还在演化着。在时间的河流里,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喟叹却是永恒的。
□韩德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