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口纪事
三川口纪事
文友们笔下的三川口,是城镇化脚步过快,经济发展一度兴旺,继而有点停滞萧条的三川口。可能是隔着三十年光景的缘故,我记忆中的三川口,是农业背景下的三川口,是还有着自然意绪的城郊,是散发着陶渊明气质的原配。
那时候的三川口,不雄踞,也不低眉,安然静卧在县城北端的丁字路口。以北,直通全国唯一以矿设市,以贵金属命名的白银;向南,一条包兰线火车道穿城而过。那时候生活慢,人们大都选择乘绿皮火车出行,月台上熙来攘往。(月台真是个有诗意的名字)因为慢,送行的人们虽无从折柳相赠,却能从容地告别,上演无数的不舍,期待和心碎。站台顺级而下,卖瓜子大豆的,水果花生的,鸡蛋包谷的……依次排开,叫卖声不断,充满着烟火气。
以西向北,是通往西岔永登的乡村柏油路。拐弯处是县农技推广中心的大楼,属当时最新、也最高的地标性建筑,在一马平川的三川口,多少显得有点鹤立鸡群。原本迁此办公的农牧局机关,又因距县城遥远而复归原地。由东向北,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浪接着一浪的绿波涌动,像神性的飘带,伴着清晨铺天盖地的白雾,翩翩起舞。田埂向你发出邀请,脚步开始迫不及待。穿行其中,恍若仙境。脚步被软土按摩,肺腑像被洗过一样清爽,嘴里像含着薄荷一样清亮。田野中,干净的风送来泥土的气息,植物的气息,露珠的气息,美好的情愫,灵感,蚂蚱一样蹦跳在心头。田埂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捧书晨读,来回踱步,朗朗的读书声在麦田上空荡漾,这悦耳的声音来自坐落其中的两所学校——三川口小学和县二中。一边是农耕,一边是树人,一耕一读,这样的搭配浑然天成。学生们从小识得五谷,见证了农人的辛苦劳作,深谙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潜移默化之中有了体恤农人的情感,也因此有了发愤苦读,跳出农门的动力。
傍晚,被夕阳的余晖浸染的田野,是《诗经》中的静女,娇羞温婉,美不可言。夕阳下的农人,叼着旱烟,哼着秦腔,带着劳动后的满足,带着逆光的剪影,晃晃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星光下,往西眺望,一线远山,跌宕如兽脊。远处畜牧站的一两盏灯光,在黑黝黝的山坳间分外醒目,被寂静包围的夜晚,连发丝坠落的声音都可听到。偶尔一两声的狗吠,或月落乌啼,或风疾掠叶,这些寂静之声,使夜显得更深沉,更清幽,更令人神思旷远。一两盏灯光,是抚慰,也是人间温暖;三两声虫鸣,是美妙的小夜曲。一本《红楼梦》,一个手机般大小的收音机,用以抵挡夜的寂寞和悠长。长久孤独的夜晚,让人忽然变得很脆弱,黛玉幽怨的眼神,《葬花吟》凄美的旋律,总在合上书的刹那,于黑暗中来袭,身上的硬壳也一点点脱落,不敢想那三个世纪追问——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又于痛苦扭曲中重建自我,让硬壳有点韧性,重新长出来,也藉此,磨砺了心志,有了耐得孤独的定力。有歌声传来,是合唱——《恋曲一九九O》……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优美伤感的旋律,年轻干净的声音,在空旷的麦场,被苍茫的夜色托举,送到更远更深处。那是一场农校毕业生实习的篝火晚会。火光舞动,映照一张张充满活力的容颜,那美好的夜晚,没想到,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收藏了三十多年。有位作家说过“上苍给人类原配的生存元素和美学资源中,一是寂静,二是音乐”。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有耳福啊,能听到天地的清籁,青春的清音,还能听到心灵深处的声音。
农技推广中心的办公大楼,白天也少有人,他们一部分时间下乡,推广良种和种植技术,一部分时间在试验田测墒情,打农药防虫害。秋收时节拔麦子,掰玉米,碾庄稼,和农民相比,只是多了副眼镜而已。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们才能坐在办公室,整理数据,写论文,开研讨会。当时的一位女站长姓吴,中等个儿,老牌大学生,脸黑红,总带着盈盈笑意,领着一帮年轻人,在楼下的院子里,一边用棒槌捶打麦种,一边唱着歌,那种享受劳动的样子,是发自内心的真快乐。周六去兰州开会,总会站在院子里,大声招呼:“谁去兰州?有去的安排好工作一起走,回来加班!”那时候,吴站长爽朗的笑声是那栋楼最有生气的时候。有趣的是那位男性副站长,戴一副眼镜,不苟言笑。个高身瘠,像一节竹竿,不胜其衣。一说话,满脸的骨骼都在动。看到他,就想起1983年春晚《吃鸡》的表演者王景宇,那种瘦,堪比黄花。
白天的工作忙碌而机械,分类整理档案,编写目录,装订成册。素红姐,秀凤姐和我,三人一起,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近二十年堆积如山的档案整理工作。虽然有装订机,可手还是被磨成了锉,时而还有被封皮纸边划破的可能,可工作再枯燥乏味,还是渴望上班,即使听两位姐姐絮叨婆婆妈妈,老公孩子,也甚于下班后,一个人面对整栋楼的空旷。
一日午后,骤雨疾来,站在窗前看地上雨水打花,听着雨打玻璃发出的撞击声,从未有过的寂寞像那雨一样,猝不及防地袭来。忽然,大门口一个身影急急走了进来,是她!霞!我在学校时同一办公室的同事和朋友!她背着一书包家乡的水果,坐着公交,在县城下车,又步行那么远的路来看我!感动和欣喜交织在一起,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那雨中的身影,是三川口给予我人生驿站最温暖记忆。
想起了和她在学校的日子,我俩共处一室。备课,改作业,一起背着对方,写些稚嫩的文字,偷偷寄往报社。年轻的我们,就这样爱惜着自己的羽毛,深怕自己的稿件泥牛入海,让对方知道。我们话不多,却彼此欣赏着,又悄悄较劲着。教学上,她率先带领学生办手抄报,被全校推广;我带学生实地野炊体验,回来指导写《野炊》的看图作文,获益良多;教学之余,我们听齐秦的《花祭》,费翔的《我怎么哭了》……她写诗,写她花开时,偶逢的放蜂人的不知所终,那不拘一格的表达让我喜爱。我写小小说,写和路遥《人生》里如出一辙的人生实录。我们把现实里一些无处搁放的情绪,寄挂在文字里,或许因为我们懵里懵懂地知道,文字比一些事物要长久。我们被命运安排在乡村一隅,为远走高飞的爱情伤感,为不可知的未来迷茫……
记忆中的三川口,有大片的庄稼,有守着庄稼的树,有牛羊鸡狗,有朗朗书声,有嘤嘤鸟鸣,有地头的秦腔……前年的我重回故地,一切都让我笔下的文字,像是谎言。我和这片土地,隔了三十年的似水流年,再也无法回到对岸。往昔的记忆,终究败给了岁月。一幢幢高楼在曾经的麦田上拔地而起,公路两旁商铺林立,白杨树不见了踪影,其间几家知名美食店倒是在饭点,人声鼎沸,吸引着南来北往的过客和身居县城中心的居民。三回头的猪蹄,油亮软烂。被打卡的牛肉面,汤鲜面筋。老杨的羊羔肉,肉嫩不膻……曾经草木味的三川口,已然变成了荤腥味的“市”,那养眼的庄稼绿,养耳的山谷静,早已作古。人与自然相爱的古典时光,挥手兹去。只有用笨拙的笔,留存三川口的昔日光景,以抵挡岁月无情地流逝。
□魏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