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浮生六记》的人
发现《浮生六记》的人
作者:屠心一 陈玉兰
人们皆知《浮生六记》是清代忆语体小说之翘楚。书中所写的江南文人那风雅恬乐的家庭生活,曾让无数人称羡,女主人公陈芸娘更被赞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鲜有人知的是,这部小说在晚清时期得见天日并在申报馆刊印出版,后来经久畅销,又以多种艺术形式进行二次创作,最终在文学史上占有不容小觑的一席之地,这首先要归功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杨引传。
杨引传(1824年—1889年)是吴中地区一介布衣文人,一生落魄淹蹇,当塾师以艰难谋生。太平军攻占苏州之际,杨引传“身创屋焚,妻殉子掳”,遭遇了人生的极端不幸。可以说,发现《浮生六记》稿本并将之付梓,算得上是他惨淡一生中最高光的事件。
然而,由于《浮生六记》自身的魅力,人们很快被作者和故事所吸引,而忽略了稿本的发现者。这使得《浮生六记》流传中种种尚未考证的史实,成为相关研究的一大缺失。
《浮生六记》从1878年最早刊行至今已144年,时间的推移并没有淡化人们对它探究的兴趣。近年来人们开始对其“身世”刨根究底。由于杨引传的《〈浮生六记〉序》对此书发现过程的记叙语焉不详,而其妹婿王韬所作《跋》文又有不同版本而让人生疑,于是衍生出关于此书作者、版本、残本续作的种种猜测和争论。《序》中说道:“《浮生六记》一书,余于郡城冷摊得之,六记已缺其二,犹作者手稿也……”杨引传的这篇序文首先交代了一个最重要的信息:《浮生六记》最终用于刊刻印行的底本,是杨引传在苏州一冷摊上得到的,并且是作者的手稿本。但由于杨引传没有提及得到这一稿本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于是有人认为所谓“冷摊”是子虚乌有的所在,并想当然地以杨引传写序的光绪三年(1877年)为发现《浮生六记》稿本的时间。
1877年显然不是发现《浮生六记》稿本的时间。杨引传曾以“灼灼牵牛花,亭亭孤生竹”“与君始见时,有女颜如玉”“带以结同心,丝萝永相属”之类的诗句歌唱自己的美好姻缘,但1877年他已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此时王韬也已结束了“万里舟车开地脉”的欧洲之旅。两人不同寻常的经历令人遐想,于是有人张冠李戴地把他们和《浮生六记》的作者挂上钩。但其实《浮生六记》稿本的发现早在杨、王的青年时期,比申报馆的刊版早了30年左右。这从杨引传稿本《独悟庵诗存》之《己酉诗稿》中的两则记载可得而见。
《己酉诗稿》是杨引传1849年的诗作总汇,其中记载了《浮生六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传奇历程。杨引传于1844年携妻眷从岳父西蜀幕府归吴奔母丧,三年守丧期满,于1847年入吴县县学。县学在沧浪亭北,他入县学后购得此书。《己酉诗稿》中有一段记叙性的文字:“偶于故书肆中得《浮生六记》一书,作者为近人沈三白,逸其名,书其亲笔也。为人持去,不可复得,余甚惜之,姑以四律寄慨……”杨引传写了4首律诗,不但抒发了对《浮生六记》稿本得而复失的感伤,还凭记忆道及其作者、版本和内容,可见其对该书的熟稔和珍爱。
诗句间还有一些随文小注,表明杨引传那时对沈复的存殁情况并不知悉,以为“其人倘存,不过八十余岁耳”;对“六记”是否写完也不了解,只说“尚未成全书”;但对其书“述闺阁事甚悉”,对女主人之“能诗,有‘霜侵人影瘦,秋老菊花肥’之句”,对男主人公“所居沧浪亭侧”、后“幕游粤东”等记忆深刻。这些都是较早对此书的直观记载,原始本真。杨引传的组诗写于己酉年秋天。这一年春天,杨引传的岳丈叶树东卒于西蜀保宁知府任;夏天,吴中大水,砚田就荒,杨引传为谋生而赶赴嘉兴投奔姐夫俞简庭,因姐夫去了江西而只能往游杭州;秋天他垂橐而归,于是想起《浮生六记》的下落而作诗。
《己酉诗稿》中关于《浮生六记》的第5首律诗《重得〈浮生六记〉》,则交代了书稿失而复得的来龙去脉。诗曰:“璧返珠还亦大奇,摩挲不惜手重披。苦心如诉愁千种,佳话何求酒一瓻。即事又成今夕句,多情时有故人思。从今珍重藏芸阁,未许瑯环得再窥。”杨引传倾囊购归《浮生六记》,并很得意地与朋友分享,“武林叶桐君刺史、潘麐生茂才、顾云樵山人、陶芑孙明经诸人,皆阅而心醉焉”。其中潘麐生即潘钟瑞,是《浮生六记》序的另一作者。因为杨家与潘家是中表亲,所以潘麐生也是早年得阅此书之人。杨引传有诗句曰:“赖有荆州许相借,一编辛苦注蠹鱼。”当时寒门士子要立言不朽,书籍的互通有无是常事。到了1849年秋,此书已在朋友间众手传阅、经久未还,杨引传以为“不可复得”,心中怅怅。好在到了年底,他心心念念的稿本又回来了,于是他小心秘藏,不复示人,这样才有了多年后拿出稿本刊版之事。
那么,当时借书不还的人是谁呢?应该正是杨引传的妹婿,著名报人、思想家王韬。王韬《〈浮生六记〉跋》曰:“余妇兄杨醒逋明经,曾于冷摊上购得《浮生六记》残本”“余少时读书里中曹氏畏人小筑,屡阅此书,辄生艳羡,尝跋其后”,而“跋后未越一载,遽赋悼亡,若此语为之谶也”。考王韬之妻、杨引传之妹杨保艾卒于1850年秋,推断王韬之《跋》当撰于1849年秋冬,与杨引传写4首组诗的时间正相契合。在写《跋》之前,王韬“屡读此书”,想来《浮生六记》在他手上已有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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