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穿越
□ 牛勃
白露一过,寒露一过,家乡的秋便渐渐深了,就连渭河,也一改往日暴烈的脾性,变得羞怯,变得淑女起来。水日渐清澈,流日渐平缓,有些从主河道上斜出的细流,水蛇似的,嗖的一声钻进芦苇深处,之后,闷声不响,让你根本不知道它会从哪再钻出来。
河一旦变小,一旦失去管束,就这儿一束,那儿一股地分出去。这一分,自然就分出许许多多的沙洲来,也就是《诗经·蒹葭》里吟唱的湄、坻、涘、沚之类。河在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芦苇丛中穿行,大大小小的洲,特别是洲上一片片白花青叶的芦苇浮在水上似的,若动若静,恁是让人恍惚起来。有时,不知怎么一下,芦苇丛中呜的一声飞起一群水鸟,让那些在河滩散步,在水中游弋的野鸭等水禽们,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深秋的渭河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候,颜色不仅丰富多彩,而且层次分明,没有了春夏时的模棱两可和混沌不清。深秋时的渭河极易惹人伤感,惆怅联想。因着淡淡的惆怅,便轻轻吟哦起《诗经·蒹葭》来。两千多年后,我无法知道当时的背景,但从那些急切而不乏伤感的呼唤中,我想,这季节应该就是现在这个季节。英俊的少年怀揣爱情的热望,踩着霜一样的白露,从水之湄、水之坻、水之涘、水之沚溯回从之,溯游从之,寻找他若隐若现,如梦如幻的伊人。那是一幅多么富有诗意的场景啊。
我轻提脚步,踩着如霜的白露,生怕惊扰了他们寻觅爱情的好梦。《诗经》里的蒹葭以芦苇的形象让我感动伤怀,而这,又是两千多年来多少青年男女睡不醒的梦。它的美就在于这个热切的期盼和急切的寻找,而不在于是否找到。这种意境,这种无法复原的残缺,多像米罗岛的断臂维纳斯,多么可惜,却又多么美妙。《诗经》中有许多这样的诗歌,这样的场景。孔子“从删述”,成《诗经》三百零五篇,他删了许多,却保留了《蒹葭》,可见被许多人认为保守的孔子其实也是一个性情中人。
无情未必真豪杰,因为有如此情怀,为了理想周游列国的孔子,也像这个在苍苍蒹葭中溯回溯游的少年一样单纯可爱。《蒹葭》是《诗经》的压卷之作,而《诗经》似乎特别钟情这样的场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邶风·静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陈风·月出》)“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陈风·泽陂》)“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周南·汉广》)爱情是美好的,将爱情写得如此如梦如幻,缠绵悱恻,让人叹为观止。蒹葭中、月光下、河水边,凡是有男女的地方就有思念,就有爱情,有“溯回从之”“溯游从之”的坚韧不拔,有“搔首踟蹰”的急切难耐,有“劳心悄兮”的怅然若失,有“涕泗滂沱”的由衷伤怀,更有“不可求思”“不可泳思”“不可方思”的幽怨哀婉。而越是这样,越是轻易难以得到,越能显出爱情的摄魂夺魄。爱情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何以如此,因为它首先是人类社会永恒的主题。
我曾无数次踏着如霜的白露,顶着皎洁的月光,在清晨、在夜晚,一次次徜徉在渭河边,看徐徐的清风梳子样一遍遍梳理着河边、河之洲茂密的蒹葭,听枝叶间耳鬓厮磨的轻声细语。雪一样舞动的芦花让人浮想联翩,我想到古人,想到《诗经》,想到《诗经》中一个个令人激动、令人伤感的场面。“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深情的吟哦还在,缠绵缱绻的场景还在,甚至渭河、月光、蒹葭、沙洲都在,不在的是时间,两千多年的时光改变了太多太多,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人类对于爱情的憧憬和追求,哪怕溯回溯游,哪怕涕泗滂沱、感念伤怀。有一次妻子问我:“假如少年找到了他心爱的姑娘呢?”我无法回答,只能模仿着童话故事的语气:“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什么是答案,没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蒹葭》留给我们的是千古想象,是时空的永恒,是中国爱情唯美的经典。
渭河失却了先前的汹涌,一条条舒缓的细流像游鱼,像青蛇穿行在茂密的芦苇丛中,水绕着洲、洲摇着河,倒映在河水中的青秆白花和粼光波影,组成了一幅幅生动优美的风景画。中国爱情以蒹葭苍苍的神韵,以溯回溯游的执着,赋予蒹葭超越生命的意义。渭河流淌了几千年,还将几千年地流淌下去;《蒹葭》吟诵了几千年,还将几千年地吟诵下去。我不知道两千多年后的月光是否会像今夜一样明朗,但我知道,两千多年后的蒹葭肯定还是当年的模样。渭河舒缓地、散漫地流着,以白花、青叶、碧水和禽鸟点缀的渭河,如此生动地呈现在秋日的阳光里。它是静态的,更是动态的,在闪烁的波光中,我似乎看到了那位在水一方的佳人。此刻,她踩着葳蕤的水草,踩着如霜的白露,以诗歌注解,让思念和爱情,成为蒹葭掩映中深情的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