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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德州

22-12-05 10:10 来源:中国文化报 编辑:张兰琴

  赵元文

  秋天的草原有秋天的况味——辽阔、明净、成熟、豁达,甚或有点寂寥。整个草原呈现出一派青黄不接的景象,牛羊没入其中,像一堆堆石头,寂然无声。一些小河边或者湿润的地方,仍旧开放着一些细碎的花朵。比如掩藏在草丛中的蓝莹莹的羊卓花,还有一些米黄色、紫红色的叫不上名来的小野花……天空偶有几只滑翔的鹰,不时发出一两声尖锐的鸣叫。远处小山头上的经幡,五颜六色,随风飘舞。这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秋景,突然会令人沉静下来,会令人失去一切浮躁的意绪,引导你复杂的心态、功利的欲念顿然消失殆尽。《绿地》杂志编辑秋静就是在这个时候来访的。她曾说过要来海北看看草原的,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她是贵州人,大大咧咧,说起话来倒豆子一样,不管你听不听,她都那样。当她发觉你没听她说话,她会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然后说:“你云游呢?真不够哥们儿!”接着吸两口香烟,再吐出去。秋静既然都来了,那我就得安排她去看草原。眼下真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季节。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索南才让——海晏县托勒乡德州村的一位牧民。想起他是因为他在学写小说。

  那是6月的一天,我收到一篇州中学一位学生从邮局寄来的稿件。信封像一个档案袋,里面厚厚的。拆开一看是一篇叫《沉溺》的小说,署名董泽文。拿回家看完后,觉得有点灵性,改改,也可以发。随后,我按信封上的地址,联系到班主任,让她查查这个学生。结果小说不是这个学生写的,是他的哥哥写的,他哥哥在德州放羊,来不了,让他带到州上寄给编辑部的,我随之给这个学生捎话,让他哥哥来一趟编辑部。一个礼拜过去了,也不见人影。过了近半个月,我还惦记着这事儿,但这个署名董泽文的作者,还没有从草原深处走出来。按理说德州村距州上并不远,就29公里。有一天下午,刚上班不久,一位小伙子走进了我的办公室。他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西装,个头在一米六左右,很精瘦、很精干,发型有点像流行歌手,很时尚,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我说:“你坐,有事儿吗?”他说:“《金银滩》编辑部的老师捎话让我来一趟。”噢,我突然想起来了,“你是董泽文?”他说:“是。我在牧场放羊,那里没有信号,也不通电话。前两天,弟弟才捎话来。”在与他的闲聊中,知道他生于1985年,是蒙古族,叫索南才让,汉名叫董泽文,小学四年级(12岁)辍学放牧至今,但从外貌上一点也看不出牧民的影子。他说以前写诗,但没有感觉,就不写了,后来在州上的一家书店看到了《金银滩》杂志,便买回家阅读,再后来那家书店不开了,《金银滩》也买不上了。闲聊一会儿后,我对索南才让谈起了小说《沉溺》的看法以及修改意见:“小说很有草原的生活气息,也有几分灵性。整体寓意明朗,意境很好。干什么事都得有一个良好的心态,否则,欲速则不达。主人公才郎就是一个例子。”“小说的结构有些乱,要调整,倒装句太多,读起来不流畅,要改……”后来想想,他在草原深处,一来一往又得耽搁好多时日,干脆我修改得了。索南才让一脸感谢。最终,这篇小说发表在《金银滩》2006年第4期上。一位云南作家读完这篇小说后说:“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牧民写得不错,有点灵性,以后有空来青海一定见见他。”

  秋静的到来,使我突然想到了索南才让和德州村。德州村有一处德州墓地,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因为在德州墓地内发现了铜镜、陶片、锢簇,是卡约文化的发源地。况且,我一直想看看索南才让的生活状况,便脱口而出:“我们去德州,看看一位作者。”秋静说:“随你的便,我只管跟你走。”我拿上《金银滩》杂志,让徐师傅送我们去德州。

  正值早上10点,沿途的空阔、沉静使秋静激动不已。草原半坡上牧民的房屋大多单院独户,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弥漫着牛粪的味道,远远会闻到酥油和奶茶的香味,那韵味像一幅欧洲油画。秋静很激动地说:“我烦恼时或者老了以后就在你们草原上买间房子住下来,多安静、多诗意、多有情趣啊!到那时,我会邀来很多知心朋友来这里享受人间的美景、享受生命、享受生活。”我侧头看看窗外,那一群群黑白分明的牛羊群散落在秋天豁达的草原上,静谧极了。想想秋静刚才说的话,也真有人间童话的寓意。文人大多爱幻想,喜欢追求一种性情的生活方式,但一些没修养的人骂人总会说,你咋跟文人一样。而这类人总喜欢厚着脸皮拍马溜须,阿谀奉承。他们待人总会带着功利的目的,十足的变色龙,不懂得人间的真诚情怀。文人追求性情的天性,是他们对生活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幻想所决定的。一个作家、艺术家总是要表达自己的思想,用自己的眼光、角度对世界作出自己的认识和解释,从而影响他人。

  在与秋静闲聊当中,就到了德州村。我下车到马路边一家写着“德州小卖部”的小店里去打问索南才让的家。一位穿着藏袍的老阿奶用生硬的汉话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我费了半天的口舌,把杂志拿出来让她看,说明来意后,她说:“你说的是董军,是我的侄儿。他到山那边的秋季牧场挡羊去了。”

  我们又在老阿奶的指点下,拐向通往草原深处的一条简易沙路。我想起鲁迅的名言: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眼下的这条路就是“走的人多了”之后变成的路。从路的状况来看,除了经常行走的手扶拖拉机、摩托车的辙印,就是马蹄印。两道深深的车辙使路中间凸显出一道高高的土坎。奇瑞轿车行走起来很艰难,这位老家北京的徐师傅总会把车的轮子搁在中间凸起的土坎和深辙的边沿上行走,他说,这算什么,当年他在地质队开车,那路就没个路形儿,不打紧,慢慢走吧。

  我们一边在土道上颠来荡去,一边观看着草原的美景,无垠的蓝天一尘不染,阴湿的地方仍旧开放着一片片碎小的野花。翻过两个山梁后,终于俯瞰到一望无垠的牧场了,白色的帐篷点缀着草原,牛羊马匹到处皆是。路上碰上几个骑摩托车到州上或县上去的牧民,他们指了指索南才让家的帐篷。因为隔一道小沟,车无法行走,便让徐师傅等着,我和秋静朝那顶白色帐房走去。草原上的路看起来很近,但走起来会跑死马。各家离得很远,各色藏狗高大魁梧,被铁链牢牢地拴在帐篷边,见到陌生人后,浑厚的吠声就会带来一片叫声,一群群百灵鸟飞起来又落下。许是长期没有外来人的缘故,藏狗一叫,牧民就走出各自的帐篷看看,不说话,只是盯着你看。

  快到索南才让家帐篷前时,远远地走来了一位中年男人。他一边躬着腰,一边伸出双手,掌心向上表示对我们的尊敬和欢迎,草原牧民都是这样憨厚、直爽、不存介心。他说:“一天没事做,那边有小卖部、台球桌,看他们捣台球。”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帐篷的门,我们坐在他的床边。他要生炉子、煮奶茶,被我们拒绝了。因是临时放牧点,屋内很简陋。我看见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一台靠太阳能发电的机子,机子带有VCD、收音机、照明等功能。我说:“我们来看看董泽文。”他说,他不认识,我说就是索南才让,他也说不认识。我有点怀疑是不是搞错了。我把杂志递到他手上说:“里面有董泽文写的文章,他是不是上小学四年级就不念书了。”这位中年男人说:“我不认字。我儿子念了个小学四年级,没钱供他,就挡羊了。”我突然对他说:“就是董军。”他说:“呀呀,董军,我儿子。他到冬季牧场去了,我们的家就在冬季牧场。”随后,我们走出索南才让家的白色帐篷。他说:“天气冷了,我们再有一个月就回德州去,我家里有五间土房,你们来噢!”临别时,我说:“让董军好好写,写完就给我送来。”中年男人说:“他一直在写。”

  这辽阔的草原一望无际,秋静真的不想走,她看到这撒满草原的帐篷、牛羊马匹、吠叫的藏狗、鸣唱的百灵鸟、哗响的经幡,一下坐在茂盛的牧草上说,不走了,不走了。多美的草原啊,真像屠格涅夫笔下的田园牧场风俗画!她左转右转地用数码相机拍摄着风光。

  秋静无奈地随我离开了秋季牧场,离开了德州村。遗憾的是没目睹到德州古墓群,没见到索南才让这位蒙古族尕小伙。

  她说,有机会她还来……

  11月2日,当我从湖南参加完一个文学笔会回到单位后,办公桌上放了一大堆来稿。其中就有索南才让寄来的一篇文章。他在来信中说:

  原上草先生:

  您好,您送来的《金银滩》已收到,谢谢。我很抱歉,让您白跑一趟。日后,您若有时间请到寒舍一叙。虽然家中贫寒,但一杯热茶总还是有的。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印在《金银滩》上,我很高兴。您知道当一个优秀的作家是我最大的理想,也一直努力向这个目标奋斗。这几年,无论有多少困难我都没有动摇过。在《金银滩》上看到自己作品那一刻,我对自己说,你要记住这个日子,因为它标志着你已经开始上路了。从此无论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你都要坚决把这条路走到底。我真的非常感谢您给我这样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也许您会说这没什么,但我还是要感谢您,感谢《金银滩》。毕竟是你们给了我更大的勇气和鼓励……

  索南才让敬上   

  2006年10月31日晚

  读完索南才让的信,我很感动。这使我看到了新一代青年牧民的内心追求。其实,生命就是一场充满意外的伟大历险,看上去难以掌握,其实机会无处不在。如果你从不犯错,或者从没有人批评过你,那么你肯定没有进行过任何大胆的尝试。如果一个人这样生活,那么他肯定无法发挥出所有潜力,当然也就很难真心享受到生活的乐趣。人的思想和情感都应该像流水那样自然,不要太刻意地去做什么、去追求什么。我很欣赏这句话:“人往高处走,高处不胜寒。水往低处流,低处纳百川。”这是一种做人的境界。

  我总认为:“一切生命都像尘土一样很卑微。他们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们的精神沉淀在我的心灵里。他们常常让我感觉到这个平凡的世界是那么的可爱,这个清淡的世界其实是那么默契,而看起来如草芥一样的生命种子,其实是那么坚韧和美丽。”不管这是谁说的话,都将使我们所有卑微的生命拥有了重量和质量。

  编后记

  11月20日,由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市委宣传部、湖南省委宣传部主办的“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奖之夜”在北京中央歌剧院举行,来自青海省海晏县甘子河乡德州村的蒙古族青年作家索南才让,凭借中篇小说《荒原上》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他也是青海省首位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家。

  在颁奖现场,索南才让动情讲起一位“放羊娃”发表第一篇作品的往事,并向观众展示当年的手稿,回忆了时任《金银滩》杂志编辑赵元文老师如何到草原深处寻找他并带他走上文学之路……本报编者通过索南才让联系到赵元文老师,特刊赵老师的这篇散文,也向编辑这一幕后耕耘者群体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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