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的传承
□杨欣 摄
我从未把自行车单纯当做一件代步或健身的工具。而是把它当成一头驴、一匹马那样的生灵来看待,因为它曾经养育过我们。自行车能骑多远呢?也许是从少年到青年那样漫长的成长里程,也许也就短短一两站路的间距。
我是从父亲那辆沉重的加重自行车上学会骑车的。那时我的个头比车把高不了多少,骑车只能左手握车把,右臂夹着车梁,腿脚从车子的三角梁中间掏进去骑。我们将这种骑法叫做“掏雀儿”,整个身子都悬空在车子的里手,撅着尻子,一双小短腿掏进去蹬着脚踏子,远远看去像一辆无人驾驭的车子,怪异地在村巷子里横冲直撞。颇有些古战场上蹬里藏人的绝技风采。骑熟练了,可以捎上一捆猪草、一背篓驴粪飞驰,还可以“虱子背虮子”,捎上一个弟弟或妹妹,毫不知凶险地乱转。自行车的两只轮子,就是童年的两只风火轮,快乐地驰骋着。
那时候的大人们总是很忙。总是天不亮就消失不见了,直到天麻黑才回来,又要一头扎进厨房、马圈里忙活,很少有顾上我们的时候。感觉那时候的孩子们就是由早晨的曦光,晚上的炊烟拉扯大的。当大人们忙碌得时候,家里唯一的那辆自行车就闲下了。本就闲着发慌的我们就偷偷推出自行车,到门前的麦场上学骑。常常有十几辆自行车,几十个娃娃在麦场上疯狂。车铃的叮咚声,挡泥瓦的咔咔声,更大的是娃娃们锐促的喊声、哭声、笑声,喧嚣在岑寂的麦场上空,惊吓得场边麦草垛上栖息的麻雀们不敢归巢。当然,人多车多了,便免不了车子与车子,车子与人的碰撞、摔压,磕青破皮是家常便饭,哪个的身上青疤创痕有间断的时候呢?摔断胳膊、腿脚的事故也偶有发生,当然倒霉蛋毕竟是极少数。大部分的孩子依旧痴迷于学骑车,痴迷于“掏雀儿”,疯狂地尖叫、追撵、狂笑。这是那苍白贫瘠的童年时光里不多的绚烂场景。
骑车的疯狂一般是在母亲因生气而刺耳的点名声中结束的。母亲们在田间劳作一天,回家又操持半晌厨房,早就消磨光了身体里所有的精力与耐心,最后不得不靠燃烧怒火的力量来召唤我们去吃饭。那天是我刚学会“掏雀儿”不久,自行车一路摇晃,一路飞驶,便不可避免地冲进了门外的那个大灰坑里。顾不得一嘴的炕灰,顾不得小腿钻心的疼,一骨碌爬起来看车子。车子的链条却转不动了,连接脚踏的曲柄掼歪了,靠在平叉上。在父亲的怒吼声里,拇指粗的鞭把子狠疾地落在尻子上,那身上唯一的一处厚肉上瞬间隆起了同样拇指粗的鼓棱,钻心地疼痛刺激着泪腺,试图用可怜的泪水减缓火辣辣的疼感。晚上才发现一条裤腿也被撕了个大口子,让疲惫得连睁眼皮都吃力的母亲又是一顿骂。也不怪父亲的暴怒,当时的自行车可是家里的一位重要成员。对,它不是工具,是成员,就像一头牛或一匹马。它不仅仅是驮着父亲、哥哥姐姐们去田里劳作,在歉收的年景,它还是父亲最忠实的伙伴,驮着父亲到处为家里的七八张嘴跑生活。
地处陇中之地的家乡十年九旱,却是有一处盐卤之滩,出产一种小颗粒盐。乡人们用车子驮着盐去周边山区换取粮食麸皮,用以弥补收成,添补家计。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风刮着马圈上的草垛吱吱地鬼叫,让冬夜更加地瘆人。忽然风中传来一缕不一样的叫声。焐在土炕上的一家人几乎同时听到了,一愣之下,都向大门外跑去。门外的土坎边靠着一个灰白的庞然大物——父亲穿着净面的羊皮长袄坐在自行车座上,车子的捎货架上是一条直溜溜的羊毛口袋,装满鼓鼓的洋芋。父亲因寒冷与长时间的骑行,僵硬得下不来车子,连呼出的气都冻碎成了渣渣……父亲的洋芋是从南山的暖直沟换来的,来去三天。当时我不知道这暖直沟在什么地方,有多远。我只知道南山的洋芋很沙,很绵,受冻后的洋芋有股甜丝丝的异味,那是寒冷的滋味呢,还是长途跋涉的味道?多年以后我与朋友到青海民和找到了暖直沟。当汽车淹没进群山连壑间,像一只蜣螂似地,嘶吼着攀爬在陡峭回旋的盘山路上时,我攥紧的心里泪水滂沱,为当年那辆单薄的自行车,为羸弱瘦小的父亲。那辆自行车驮着一百多斤洋芋,颤抖着车架,视死如归地向陡峻的山下冲刺。前轮的挡泥瓦拆掉了,一只脚抵在前叉,脚掌跐在前轱辘上,充当刹车,不然无法阻滞两百多斤的重量下坡的惯性。这应该是自行车史上最辉煌的高光时刻,是一位父亲、一个男人在生活压榨下迸发出得不可思议的勇毅与胆魄。
父亲骑着他那辆笨重的车子一去杳如,已是很多年了。而我也骑着一辆“红旗”牌的自行车,沿着父亲的车辙,经历了一趟今生最远的骑行。我用父亲用过的羊毛口袋装了约百十斤盐,绑在自行车捎货架上,自行车立刻像一头发狂的公驴,嗖一下扬起了前蹄(前轮),瞬间变得桀骜起来。它被唤醒了,发起了脾气。需要人骑上去,双臂摁住车把,它才会老实下来。此行是去榆中的金崖一带用盐换旱烟叶。当时的细节已然模糊,只有不多的一些硬核被过滤下来。记得那时兰州的东岗坡好陡好长,车子是无法骑行的,只能推着走。为了不让车子立起来,我把一根拉绳的一头挂在捎货架上,一头勒在肩膀上,身体折成一把曲尺,将体重全压在车把上。漫漫坡路,被艰难的攀爬无限地拉长。还记得我压根就不会做盐换烟叶的买卖,我茫然地站在陌生的村巷里,嘴里嗫嚅着就是喊不出那声吆喝。而父亲在多少次的讲述中,从未传授过这些经验。最后还是在同行的尕牛哥的帮助下,才处理完我那口袋盐。从尕牛哥的表情中看出了盐被贱卖的怜惜,但我已是顾不上这些了,能被处理掉就谢天谢地了。至今想起我依然感觉到隐隐的愧怍。和父亲相比,我已是没有资格称之为骑车子跑生活的人了。在凌晨顶着满天的星斗出村,又在午夜趟着灿烂的河汉进门。恍若是在星光下丢了个盹,做了个梦。却是完成了我的历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长途骑行,历程约一百五十里,用时约十个时辰。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骑行者。而我亦不想再做父亲那样的骑车人。
如今,当年那种夯实笨重的能驮一口袋麦子的自行车已然被淘汰,绝迹了。被色彩斑斓,样式繁多的各类纤巧型自行车取代。但是记忆中的自行车和往事总是浮现在脑海中,恍如昨日。
□韩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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