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杨苡: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中国新闻》报记者 程小路 报道】“巴金说,长寿就是惩罚。我说,活着就是胜利!”103岁的翻译名家杨苡的传记《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近日与读者见面。这位五四运动同龄人、西南联大进步学子、首创“呼啸山庄”译名的翻译家经历了人生百年,也见证了中国栉风沐雨、沧桑巨变的百年。杨苡说:“人的一生不知要遇到多少人与事,到了我这个岁数,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之后发生的种种,我虽是个平凡的人,却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可念,许许多多的事想说。”
翻译家杨苡。(译林出版社供图/《中国新闻》报 发)
从“咆哮”到“呼啸” 超越梁实秋的翻译
“它拥有极少数小说家才能给你的东西,那就是力量。”英国小说家毛姆对《呼啸山庄》这句评语的精妙之处,中国读者从小说的中文译名中就能感受一二。
这部19世纪英国文学的代表作曾被翻译为《狭路冤家》《魂归离恨天》《咆哮山庄》,尽管最后一个译名来自大名鼎鼎的梁实秋,但年轻的杨苡觉得不妥,英文名“Wuthering Heights”是住宅名,谁会给自家冠以“咆哮”之名来吓唬访客呢?
她后来再译此书,琢磨出一个意译和音译结合得近乎完美的名字——“呼啸山庄”。半个多世纪过去,不断有新版译本推出,但书名再未变过。
杨苡,原名杨静如,1919年出生于天津,祖辈有四位在晚清中了进士,点了翰林;父亲杨毓璋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回国后曾任沈阳电话电报局董事,是天津中国银行首任行长;哥哥杨宪益被誉为“翻译了整个中国的人”;姐姐杨敏如是古典文学专家……出身名门的杨苡8岁进入天津中西女校就读,度过了烂漫无忧的少女时代。
身为富家女,杨苡本该生活顺遂,但在家国巨变的时代,她的青年时光只能在流亡中度过。1937年,杨苡被保送到南开大学中文系,还没来得及入学,“七七事变”爆发,天津沦陷,南开大学与北大、清华一道迁往昆明,成立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沈从文的建议下,杨苡从中文系转到外文系。
1942年,杨苡与母亲及哥哥杨宪益、嫂嫂戴乃迭、姐姐杨敏如、姐夫罗沛霖在重庆团聚。彼时,杨苡的丈夫赵瑞蕻(《红与黑》中文首译者)担任重庆中央大学外文系助教,杨苡也进入中央大学外文系借读。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后,杨苡燃起希望:“流亡的日子总算结束了,生活该安定下来了吧?”
《杨苡口述自传》由南京大学教授余斌执笔,余斌是杨苡丈夫赵瑞蕻的弟子。图为余斌和师母杨苡的合影。(译林出版社供图/《中国新闻》报 发)
“躲猫猫”的颜惠庆 “掉棉絮”的沈从文
此次出版的《杨苡口述自传》上部,从清末杨家发迹写起,到1946年杨苡随中央大学返南京告一段落。记录者余斌是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也是赵瑞蕻在南大中文系任教时的学生。
余斌说,为师母记录“口述史”,要从一个“登门送书”的故事说起。1996年的某一天,同为赵瑞蕻弟子的南大文学院副教授唐建清告诉余斌,师母杨苡知道余斌写了本《张爱玲传》,想借一本看看。“这让人大起惶恐,连忙登门去送书。”
杨苡的家位于南京市鼓楼区北京西路一条小弄堂里,余斌第一次登门,在师母的小客厅里坐了约两个小时。“杨先生谈她与巴金、沈从文、穆旦、萧乾、吴宓等人的亲身接触,即使是无关宏旨的细枝末节,又或旁逸斜出,完全不相干的,我也觉得是一个时代整体氛围的一部分。”杨苡聊的旧人旧事,正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余斌最感兴趣的内容。
此后的20多年,余斌成了杨苡家中常客。“杨先生似乎也欢迎我去聊天。若是隔段时间未登门,她会打电话来,问是不是最近很忙?有时有客来访,想我可能感兴趣,则会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起聊天。”
煊赫的祖辈,授业的大家,在杨苡的记忆里都和普通人无二,有逗趣时,有窘迫时。用她的话说:“我记住的经常是些好玩的事,就像你们现在说的‘八卦’。”
曾任北洋政府总理的颜惠庆是民国外交的风云人物,在杨苡的记忆里,“颜伯父”是会在自己玩捉迷藏时帮忙打手势、让小女孩藏到写字台下的老顽童。
17岁那年,杨苡给自己崇拜的巴金写信,很快便收到了回信。“那几天恨不得拥抱遇到的每一个人,告诉他们:‘我收到了巴金的亲笔信!’”
文坛大家沈从文是杨苡的恩师,杨苡记得他的教诲,但脑海里更清晰的一幕是恩师在众人面前讲话时,棉袄袖子破了,棉絮掉了出来。
在战火中求学的艰难,也被杨苡用时间滤镜褪去了恐惧和悲观。她记得日军飞机来轰炸时,“房顶往下掉,倾斜了,东西都震掉在地上,包装箱拼的家具震塌了,乱七八糟,热水瓶倒在地下,奇的是碗里煮好的鸡蛋倒没翻出来,居然不偏不倚好好坐在地上”。
图中照片是杨苡与巴金的合影。巴金一直通过书信影响着杨苡,还介绍三哥李尧林与杨苡认识,即这本自传里反复出现的“大李先生”。(译林出版社供图/《中国新闻》报 发)
“她的人生就是时代本身”
“杨苡先生不是一般的百岁老人。她的家族和师友中,不乏中国近现代史上星光闪耀的人物;她在西南联大和中央大学的同学们——那些不同信仰、不同家世、不同性情的青春生命,各自有着令人唏嘘的命运——这注定了杨苡先生的口述自传,同时也是过去一百年间的家国史。时代不是她的人生背景,她的人生就是时代本身。”这是纪录片《西南联大》《九零后》的导演徐蓓的感慨之言。
纪录片《九零后》于2021年上映,杨苡、杨振宁、马识途等16位平均年龄超过96岁的“90后”联大学子讲述他们的青春与理想,其中最先登场的就是杨苡。影片中,杨苡引述了巴金的话——“长寿是个惩罚”,但杨苡用她的百岁人生得出了另一个结论:活着就是胜利。
纪录片中,杨苡在家中打开播放器,英文老歌《当我们年轻时》的旋律飘出,她在镜头前告诉自己也勉励后辈:“Make the most of every day(把每一天过到最好)。”(完)(《中国新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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