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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书房?

23-02-22 09:10 来源:北京青年报 编辑:张兰琴

  主题:阅读邻居第一〇七期,绿茶《所幸藏书房》读书会

  时间:2022年10月7日

  地点:雍和书庭

  主持人:杨早

  嘉宾:韦力 罗雪村 绿茶

  杨早:“书房到底是奢侈品还是必需品”一直是一个问题,现在随便什么楼盘,都会做一个样板间,里面一定有书房。但是书房曾经是挺奢侈的存在,到现在,对大多数人来说仍然是比较奢侈的。

  我给大家描述一下我怎么使用书房的。首先做一个课题得找书,甭管是买还是借,把相关的书全都堆起来,到处都是,最后把电脑屏幕都挡住了。一旦课题用完之后,这些书短期内不会用了,但你又不敢扔掉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用到,你把它归回书架,什么时候用到再去找又很麻烦。请各位嘉宾讲一讲自己书房的状况和使用时候的爽点和痛点。

  韦力:家里书越来越多,只好再去买房

  韦力:我跟杨早兄的感受一样,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个“少”不是说没有,而是找不到。我的书房大概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我称它为“藏书”,另一部分称为“用书”。“藏书”这部分是我个人的收藏,“用书”则是我写文章是需要用到的资料,但两者之间并不能截然分开。

  书房是永远不够用的,随着书籍越来越多,再加上自己的兴趣广泛,写书的过程中不断转换主题,每换一次主题,就需要换一批不同的资料书,也就是“用书”的那一部分,这拨书用完又不能把它处理掉,因为以后还可能会用到,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到,这样书就会越来越多。

  以前书房没有那么宽裕的时候,我的着眼点是怎样在有限的面积里放下更多的书。最初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书架打宽,能前后放两层,小开本的书甚至能放三层,自以为这样能节约空间,最后的结果却是放到里面的书根本找不到,基本忘了,只是偶然找某本书的时候才突然间发现原来自己还有这本书。

  这样会有一个很不好的结果,就是经常会买重书。有时候我知道自己有这本书,但是要用的时候怎么也找不着,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再买一本。这么重复的过程多了就会发现一个痛苦,书越堆越多,找书越来越困难。

  我第一次痛定思痛整理书房是2003年,因为非典哪儿也去不了,我就开始给自己的书编简目。那时候就是拿纸来写,编完简目之后做分类,分类以后把书架重新调整,把每一类书大致归到一起。每归一类的时候,我都留了一些空格。但是这个弄完之后,很快就发现自己太理想化,这些空格留得并不实用,因为你并不是每年均匀地买书,比如历史、哲学、文学各买五本,把这些空格均匀地填满。

  事实上有的空格很快就满了,并且放不下,有的空格却空了很久。于是我又花了很大工夫去调整它们,这就是图书馆常用的一个词“移架”。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因为要把所有书都倒腾一遍,都要分着移。

  后来因为家里书越来越多,架子也越来越多,只好再去买房,买房以后弄上书架,把某一类的书归到某一间房里去,这样至少大概知道哪个房间里放的是哪一类的书。我把藏书的地方和自己住的地方分开。

  比如说,今天我想写书店史,我知道关于书店史的书大概在哪儿,就到那把这些书找出来,找个面包车拉到我住处,这样我就把住处的房子变成了一个流动书房,我写到某个主题时,这一段时间住处集中的都是这类书,我写完了之后,换另一个题目了,就把这一车拉走,换另一车书来。通过这种办法大大缩小了找书的烦累。

  罗雪村:该读书的年龄,却是没有书可读

  罗雪村:我好像是今天在座最年长的,五十年代生人。在我该读书的年龄没有书可读,后来在农村插队时,因为偷偷看一本借来的书《茶花女》被发现,被叫到大队部去交代看黄色书的问题。还记得大队书记说“你做的事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像我做了一件很肮脏见不得人的事。这件事现在说来很荒唐,可见那个年代不仅肚子饥饿,精神也是饥渴的。

  我真正开始拥有自己的书,是到八十年代,那时候老爱去王府井新华书店,那时候的人看到国家有了希望,都渴望读书,渴望知识,想多学点东西为国家做贡献。

  但是很惭愧,活到这个年龄,最遗憾的就是读的书太少。直到退休以后,对书有了一种特别的渴望,每天晚上,早早把手机关掉,就喜欢在卧室里,倚在床头,床头柜上就摞着我想看的书,拧亮台灯,借着暖暖灯光,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书……我把我的书房叫“卧书房”,我很享受在“卧书房”里的读书时光。

  杨早:雪村老师说的感受大家一定都有,人跟书要讲交情的,我们跟书的交情很像我们的社交平台,你的微信里可能有一千、两千个好友,这里面有些人是你每天都会聊两句的,有些人是你加了以后永远沉默的,还有一些人是除了工作交流不说话的。你跟书的感情也是不一样的,什么样的书能够进你的卧室,什么样的书进不了,什么样的书只能摆在那儿当装饰,这是有很大区别的。

  绿茶:我的书房“见过乱的,没见过这么乱的”

  绿茶:我的书房真是一言难尽,有一次我邀请雪村老师去我家,他进去之后吓一跳,他说我见过乱的,没见过这么乱的。家里有小孩,那个家不但是书乱,整个家鸡飞狗跳的那种。

  我家客厅那一面书墙还比较整洁,我尽量让那一面墙相对比较完整,新书来了之后会先在客厅那个地方短暂待一阵,因为我要用这些新书,把这些新书大致浏览一遍,我要选出每个月推荐的书,然后把我想读的留下来,其他的书就码在书房。

  小茶包出生之后,这面书墙对他影响还蛮大的,因为它后面还靠着一个沙发,他那会儿刚站立的时候,天天站在沙发上够我书架上的那些书,他把能够着的那些书都扒拉下来掉到沙发上,所以沙发上每天都堆满了书。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够得着的这批书被扒拉得有点烂了,书的品相不好了,我就换了一批书。很奇怪,之后他不动了,不熟悉之后他就不想动了。

  小孩是有阅读欲望的,他喜欢读同一本书或者他熟悉的书,而且那些书他会反复读,一本新书想让他打开还挺难的。所以那会儿这一架书成为他很重要的经常读的书。

  理想的书房一定是让自己各方面用起来都特别方便

  绿茶:结合到今天的主题,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书房。其实什么样的书房,在于你读了什么样的书,以及你读了多少书,如果没有阅读上的积累和沉淀,你是构建不出来自己想象中或者理想的书房,理想的书房一定是让自己各方面用起来都特别方便,它既能便于你的写作,又能便于你的阅读,又能和你的家庭融合在一起,但很难做到面面俱到。

  真正理想的书房应该像韦力老师的芷兰斋和他的住家,是一个分离的状态,这是最好的一种状态,书房就是书房,它是你写作、会友,以及读书的地方,这样的话它就显得特别纯粹,它的功能性能够发挥到最大,它和你的日常生活有非常明显的剥离,这样会特别好。

  止庵老师的书房和他的住家就隔一个小区,每天散步步行就到了,他吃完饭步行来这边会友、写作、看书,到点儿再回去吃饭,这是最理想的状态。书房不需要太大,但一定得是纯粹阅读和写作的地方。

  我在《所幸藏书房》中画的书房各有特色,我画的这些书房画很少有人,但有一个书房是有人的,是叶永烈先生的书房。他的书房是他家房顶的一个游泳池改造成的,底下是游泳池的底儿,泳池的栏杆还在。他去世之后,我找上海的一个朋友,他生前采访过他,有视频,所以我拿那个视频反复看,想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所以我用很长时间才画出来他的书房。

  我在画的时候小茶包正好过来,他说你怎么不画这个人,这个人在讲话呢,我说爸爸不会画。他说我来,然后几笔就画出来了,我看挺好的,就保留了这个,这是我画的书房画里面唯一一个有人的画面。

  杨早:书房画得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绿茶这本《所幸藏书房》有价值的地方就在于,第一是里面的趣味,他是一个爱书的人,所以他画的时候能够抓住书房里面洋溢的气息和趣味,第二,这本书集中了120个人的书房,前前后后二十年,这些人的书房是什么样子,包括他们推荐的书,他们对书房的自白,非常有意思的一个文化拼图。

  韦力:最值得骄傲或者自己最满意的,就是拥有第一个书架时

  杨早:书房不见得越大越好,我下面想请几位谈的是,在那么长时间的书房之旅当中,哪个时候的哪个状态,是你觉得最舒服的,或者离你的理想书房最接近的?

  韦力:之前藏书的时候,什么时候最惬意?这让我想到古人说的贫儿乍富,这个时候是最惬意的。我是六十年代生人,十几岁的时候因为喜欢读书,特别想拥有书房,但那时候是不可能的,那会儿最大的理想是拥有一个书架,但是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那会儿没有书架,我就用很多纸箱子装了书塞在床底下,这是最初所谓的藏书。

  后来新华书店的书慢慢多了起来,最火的就是王府井新华书店,进去之后前面一排柜台,那时候都是隔着柜台看书,不能任意取书,都是跟服务员说“阿姨,给我拿那本书看一眼”。拿到第三本的时候服务员脸色就不好了,我心里就特别忐忑,不敢说了。

  没有办法,那会儿还是孩子嘛,使劲扒着柜台翘着脚看书脊上的字,那些年的饥渴搞得自己后来对书有着不可控制的占有欲,改革开放之后见什么书都买,其实自己并不懂,买了很多书也不读,比如买各种《辞源》《辞海》的不同版本,不可能读,但是就是想买,买来干啥?也没想到干啥,拥有就是快乐,买完书就想炫耀,但是塞在床底下没法炫耀,所以最大的愿望是有书架,能把我的书摆出来,这就是当年最大的愿望。

  那会儿还不流行买家具,一个同学的舅舅会打家具,我就到处去攒木头,攒够了请他来家里,他带了几个人来,给我做了一个书架。你现在问我藏书史上最爽的时候,我反正就想起了那个场景,就是我把自己的书从床底下搬出来,一一插到书架上,也不分类,也没有多少,那个架子还没插满,但是那时候不管谁来我家里,我就跟谁炫耀一定得看看这个,那时候我特别自豪。

  如果回想自己大半生的藏书,最值得骄傲或者自己最满意的阶段,就是我拥有了第一个书架。

  杨早:我对韦力老师说的贫儿乍富的环节特别有感触,回想起来我自己最爽的那一刻,大概是大学毕业刚工作,分配到一家报社,报社给我分了一间六平方米的宿舍。因为之前在大学里都是几个人一间房,最多的时候十个人一间房,突然有一天有自己的房,虽然只有六平方米。我第一时间跑去买了两个书柜,结果六平方米的房间放两个书柜,再加上一个一人宽的电脑桌,再放一张90厘米的单人床之后,就没有空间了,进门就得坐床上。我妈来看我,进去就坐在床上,然后四周看看,说你这儿跟我们刚才坐的出租车空间差不多大。

  跟雪村老师一样,我也特别喜欢半躺着看书,床边就是书柜,你半躺在床上,夜色沉下来的时候点一盏灯,在那里随便翻书,伸手可及,任何书都拿得到。那时候虽然每天很累,早上五点多出门,晚上八点多回来,但是晚上躺在那看书的感觉特别好。

  虽然不像现在对书的理解那么深,但是不断通过每一本书接触未知世界的感觉特别好。而且那时候你经常有一种窃喜和优越感:我在读这些别人不关心的书的时候,我能够体会到一种我跟另一些世界在连接的感觉。就像博尔赫斯说,如果天堂有模样,那就是图书馆的样子。如果未来有什么空间能摆放你的灵魂,那肯定是书房。一定不是别的空间,肯定不是厕所。

  书房中凝结每个人、尤其是那个藏书者的灵魂

  杨早:想请各位聊一下你们愿意让什么样的人进自己的书房?它是很私密的还是很公共的?

  韦力:书房让不让人看,这也是一个让我纠结的点。我是很愿意与人分享,包括我藏的那些孤本,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有时候也很让人意外。

  我觉得古人写一本书就是希望和他人分享,这本书是他智慧的结晶,在这种情况下应当把它推而广之。所以站在这个角度上讲,现在的学者、研究者需要用到我的书的时候,我基本上是开放的, 但是,这也会带来现实问题。比如有的人来看书就是好奇,这种人占不小的比例,从理论上讲这也是一种公益,你能让别人体验一下什么是坐拥书城的感觉。但我也是一个现实中的普通俗人,我没有办法拿出很多时间来陪大家,因为对我来说这半天就这么过去了。

  总之,在现有情况下,我的书房彻底对社会开放是不现实的,因为不具备社会功能,不具备像图书馆那样方方面面完善的体系。

  其实,书房也是一个非常私人的地方,并不适合完全的开放。因为看一个人藏书,就可以知道他的喜好和一些小秘密。绝大多数书房都是根据书房主人的爱好建立起来的,书房中凝结每个人、尤其是那个藏书者的灵魂,这个灵魂在古代称之为选学。选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取舍。人都有窥私癖,一个外来者进入某间书房,就可以窥探到主人读哪些书,有哪些书构成哪些思想,他哪段思想来自于哪本书。

  这就是书房和书店的不同,开书店更多是读者喜欢什么,书房是自己喜欢什么,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爱书房,原因就是我们想知道他的思想是怎么构成的,尽管这种理解可能会是某些偏差性,但不用去管它,爱书人只要能够坐在一起爱书已经足够了。

  有主人在,这个书房才是真正有魂的

  绿茶:我给大家分享一个故事,有一年我跟雪村老师、肖复兴一起去翻译家高莽先生家里,高莽先生的书房叫老虎洞。那时候高莽先生身体已经不太好了,老先生看到我们很高兴,他女儿说他已经半年没有画画了,那天我们三个人在他那里互相画对方的肖像。

  其中有一幅画是雪村老师画高莽先生,一起笔,画了几笔之后停下来,他觉得这个没起好,想再画一幅,高莽先生看了就说我把它补全,他把雪村老师那个几笔的画又画了一个自画像,画得非常好。

  书房里四个人的小聚会,形成非常有趣、生动的画面感,之后大概不到半年时间,高莽先生就去世了。那天看完高莽先生,我们坐着车路过另外一栋楼,我跟雪村老师说这是王学泰先生的家,我们过一段时间来看看他,这话说完之后没多久王学泰先生过世了。

  其实我这些年那么迫不及待地去画书房,是因为很多老人在老去,我想尽快在他生前有机会能够见到他的书房,跟他聊聊,画他的书房,或者跟他有个对谈,对我来讲变成一个很急迫的事情,老觉得迫不及待。包括在此之前我还跟邵燕祥先生约好去他书房,疫情严重,又好久时间没去了,后来邵燕祥先生也过世了。

  这个人在没在,书房是不一样的,因为他这个人的精气神要在书房里,这个人走了之后,哪怕这个书房原封不动保存在那里,你见到这个书房也是不一样的,因为有这个人在,他在阅读,他在看这些书,这些书在变化,书房里的陈设各个方面都在变化,那是不一样的。书房应该是一种现实的书房,它必须得有主人在,这个书房才是真正有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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