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志上的小说:出土文献与《集异记·裴珙》互证
作者:殷富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唐人传奇渊源于汉魏六朝杂传,深受史家“实录”笔法的影响,不少人物事件都于史有据,故其本事研究一直是一个热点。宋代便有学者提出《莺莺传》之张生为元稹自寓,近人陈寅恪、刘开荣等以“诗史互证”之法,进一步从唐代社会重“婚仕”的角度加以有力论证;卞孝萱先生考索《补江总白猿传》反映初唐政坛倾轧、《霍小玉传》关涉牛李党争等,亦是有影响力的研究成果。然见载于史书、又有文集存世者毕竟有限,因而以传世文献与唐人小说阐发互证,视野多聚焦于名篇名人,近年来难有新的突破。而随着中古石刻文献的大量出土,众多淹没于历史的人物重新展现在人们面前,也为小说研究带来新的学术契机。如沈亚之《感异记》主人公沈警,学者考其原型即《长孙懿墓志》铭文作者,挖掘出诗文佚失的一代才子之事迹;再如薛用弱著名的传奇集《集异记》,以“旗亭画壁”等篇传写盛唐诗人风神最受称道,出土文献则为我们认识这部小说集提供了新的视角,将目光转向其《裴珙》一篇,可从中管窥中唐一介普通士子的生命历程。
小说写孝廉裴珙于端午前夕返乡,路遇陌生人借马,便命僮仆暂宿表兄窦温处,自己疾驰抵家。谁知父母对他熟视无睹,极力呼喊仍无济于事,方知已精魂出窍,幽明异路。后幸得神人点化,知被借马者戏弄,真身病倒于窦庄;最终总算返魂回生,化险为夷。
裴珙何许人也?是作家凭空虚构,抑或真有其人?巧合的是,近年来出土于河南洛阳的一方自撰墓志,志主亦名裴珙;经考察可发现,二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墓志全称《唐故朝议郎河南府王屋县令上柱国裴珙府君墓志铭(自撰)》,现藏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馆,2022年8月笔者曾赴该馆考察。裴珙(795—859)在志文开头回顾自己年少遭逢家祸,流离于诸叔诸姑家;后以明经及第,“有位不大”,一生清贫。虽与族人亲切和气,但并无特别亲善或疏远者。其次追溯家世,他出身于河东裴氏东眷房,叔父们处尊居显,甚至有贵为宰相者。最后为卒日、寿年、葬地等。牛来颖《虚实之间:墓志与传奇中的裴珙》曾公布墓志录文并加以考释,但因志文中尚有两处有待解释的“矛盾”,真实性受到学界质疑;且牛文旨在还原史实,而对墓志与小说的复杂联系、小说离魂情节的内涵未作深究。
笔者认为墓志非伪,试补考如下。其一,裴珙称祖父裴昱赠官太傅,但约同时期《孙虬妻裴氏墓志》指为工部尚书。牛文推测原因出在累赠,颇可信从,笔者在胡戟、荣新江主编《大唐西市博物馆藏墓志》中翻检到一方新出土《裴瑾墓志》,志主与孙虬妻同为裴珙侄辈,中有“曾祖昱,皇任高陵县令,赠太傅”,可证裴珙所言非虚。其二,裴珙自撰墓志称“元和初,亲叔有时重名,三载相位”,当指中唐名相裴垍;又云“先考府君讳垍,越州大都督府参军”,前后矛盾。牛文推测或因受叔父裴垍接济而假托,但从行文逻辑看,裴珙不大可能在同一句话中将两人混为一谈,若真有心攀援,何须提及生父的卑小官职而自露破绽?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唐代门阀之风未衰,志主的家属存在伪造谱谍、增窜世系的可能动机。自撰墓志定稿于志主亡故后,家属补入丧葬等内容并悄然更换一字,但未顾及到全句的前后对应,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再从墓志作伪角度看,今人臆造的可能性应可排除,志文语言凝练精审,浑然一体、个性鲜明,符合“十三事”体例;若无深厚的文史素养,实难拼凑出这样一篇富有感染力的散文佳品。志文并无过硬的作伪证据,退一步言,即便无法彻底排除摹刻的可能性,姑不论其历史文物价值,就内容来说仍具备学术资料价值。
那么,志主裴珙是否为小说主人公的原型?孝廉出身——即明经的别称——是最明显的共同点,毋庸赘述。笔者另找到四条证据:第一,据《新唐书·艺文志》《三水小牍》有关薛用弱的记载,可知他于长庆(821—824)或大和(827—835)年间任河南道光州刺史;再由墓志中裴珙的职履,可发现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河南道境内度过。二人生活于同时同地,加之裴氏为高门望族,薛用弱很可能对裴珙的名字并不陌生,对裴氏惨痛的家难有所耳闻。第二,小说云“家在洛京”“珙居水南”,墓志则写裴珙“卒于东都永泰里”。查唐代洛阳地图,市区被洛水一分为二,永泰里恰位于洛水之南。第三,小说写“其亲与珙之弟妹张灯会食”,裴珙是唯一缺席的长子;墓志则称“自外傅累丁家祸,才弱冠同气皆零”,只有裴珙因年纪稍大赴外学习才幸免于难,可见长子身份亦相吻合。第四,从《集异记》的体例看,该书写唐代社会传闻异事,今残存二卷十六条,半数以上篇目的主人公于史籍可考,《裴珙》取材于真人真事亦是极可能之事。以上小说与墓志诸多不易察觉的细节吻合,也可从侧面印证墓志非伪。
考订出小说的人物原型,便可在自撰墓志的辅助下重探小说的寓意。与《离魂记》《牡丹亭》等丽情书写大异其趣,裴珙险象环生的离魂故事究竟有何深意?仅是一桩发生在“恶日”的意外灾祸,抑或充满黑色幽默的死亡想象?相较于史书与他撰墓志,自撰墓志更能透露出志主个人的心声,对不便明言的情况即使闪烁其词,仍不免流露出蛛丝马迹。
小说最动人心魄的段落,要数透过裴珙魂灵的限知视角,刻画佳节之际全家热闹非凡,自己却向隅独泣的情景。细读墓志会发现,这段离魂历程实在是他创伤性记忆的变形。就小家庭看,父母手足都在家祸中丧生,对唯一的幸存者来说是巨大的怆痛。就大家庭看,裴珙虽不能免俗地自矜出身高门大姓,但与家族的关系实有些微妙疏离:一者他虽受过族人照料,但在哪家都无法长久停留,可称颠沛流离;二者他与生父官轻势微,和身为达官显贵的诸叔地位悬殊,故而一再强调“成立既不因人,入仕未尝亲附”。换句话说,家祸具体为何虽无从得知,但对裴珙的打击和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奠定了他一生的底色:孤独、缺乏安定感与归属感。这种孤独感在墓志与小说中一以贯之,正如墓志开宗明义云:“萍蓬幻梦,寄世若浮”。
让我们带着这一认识再回读小说。弗洛伊德指出梦是愿望的达成,孩提时的经验可能变换着面目出现于成人后的梦中,并将角色互换。小说中裴珙魂灵的所见所闻,应是他一生中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是噩梦亦是美梦,流露出对家难前幸福岁月的深深眷恋。家人率先开始用饭并对裴珙置若罔闻的情节,反映了他潜意识里强烈的被抛弃感:真实世界中除了自己,亲人都已罹难;梦魅中则是他人觥筹交错,自己是不和谐的存在。同是意味深长的对比,梦境与现实颠倒过来。理解了这一层,小说中诸多疑问也就迎刃而解,譬如归家本该是最令人期盼的旅程,为何裴珙却一再感受到阻拒的力量,甚至怀疑是否被家人惦念?他眼看“下驷蹇劣,日势已晚”;又不慎乘坐鬼马,徒劳地观望近在咫尺的家;最后得知自己早已病得不省人事,逗留窦庄。愈急切就愈失望,历尽辛劳还是未能按时返家。这些反常的情景,在在都是对裴珙真实经历与心灵的变相写照,被压抑的愿望与焦虑通过离魂找到了表达方式。
最后,既然裴珙离魂反映了他所遭遇的家祸,又该如何看待小说首尾的陌生人借马情节?
回顾历代离魂书写传统,可发现引发离魂的机制有表层与深层两类。前者为艺术手段,包括因睡梦、病症、招魂、搭载神奇坐骑而离魂;后者是驱动离魂的根本原因,如情感需求、政治斗争等。搭载神奇坐骑离魂之事,最早见于戴孚《广异记》之《仇嘉福》《王僴》,或许对约半个世纪后的薛用弱有所启发。落入神祇的恶作剧陷阱,虽是巧妙的情节设计,但实是外在、充满偶然性的解释,是引发离魂的表层机制,而非唯一的答案;裴珙本人强烈而沉痛的情感诉求,才是致使离魂的深层机制。层层复义增添了阅读兴味,也使本事更加扑朔迷离,需越过重重迷雾加以探寻。
要之,将“二重证据法”运用于唐传奇研究,有助于从新的线索审视小说,烛照主人公的幽微心境,并为我们观察大家族中小人物的命运与生存状态提供有趣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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