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青绿
□ 付兴奎
要不是那几头晚归的黄牛,我们绝对不会看见那尊隐蔽在荷塘边上的水牛雕像。太阳刚刚隐入地平线,晚霞的颜色正好夸张到了极点,远远看去,像是一幅刚刚完成的风景画。原本一声不响的水牛,因为一伙陌生人的关注,突然来了精神,抱成圆形的犄角,闪着金属光芒的眼睛,健硕的身体,笼罩在牛背上的光晕,坐在牛背上的牧童以及他手里平端着的笛子。来不及进一步联想,耳边就响起了笛子的声音。
同行的老苟告诉我,吹笛子的是刚分配到林业站不久的大学生,那个中午还在给我们沏茶倒水的年轻人。如果不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映入了他的眼帘,肯定是黄昏里的某一幕场景牵动了他的思念,否则,竹笛吹出来的声音绝对不会如此温婉。
不知不觉,就想起了电影《芳华》的主题曲,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寂静的山林,平坦的草地,两头缠着白胶布的笛子,山脚下流动的河水,屹立在夕阳中的古塔,一个年轻人的不甘与无奈。同样的黄昏,同样的笛声,同样属于我们的青春芳华。刚过二十岁的我,对自己的未来还没有一点准备,也不比这位吹笛子的年轻人成熟和干练。分配到子午岭林区小镇的第一天,我竟然一口气登遍了镇子周围所有的山,其中的原因不是对陌生环境的好奇,而是被封闭的焦虑。那时候的我,除了对这条山脉的无知,还有对未来的迷茫。这座山是上宇村的,那一座山是去石鼓的,再往远处是属于梁掌、九岘的,还有同学们在自己的作文里面纷纷描述的,罗山府的,桂花园的,大山门的。我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些听上去名称互不相干的山竟然是连在一起的整体。
在那所寄宿制的农村中学,身着工作服,吃着白面馒头的林场学生显得非常优越。农家出身的自己,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依仗父母的富家子弟,所以,在对待他们的态度上自然有一些先入为主的偏见。那时候,我对林场和林业工人的生活一无所知,只想着他们就是把手插在裤兜里满世界晃悠的,或者就是扛着大锯靠伐木养活自己。压根就没有想到,他们住在山里的窑洞会是那么寒碜,护林员走的路竟是那样艰险,林业工人的生活竟然那样清苦。
那时候的我,除了被分配在乡下的憋屈之外,心里还有很多的不甘。后来,一位长相酷似德顺爷的老教师对我说,哪里的黄土不养人,隔壁医院从北京来的大夫在这里一蹲就是几十年,蹲着蹲着就习惯了。对于医生来说,治病是王道,其余的都不重要。再说,你就离开了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呢?我说,去哪里我没有想过,但外面的世界肯定比这里精彩。
学校对面的林业总场是镇子里最大的单位,除了威武的大门,漂亮的院子和条件很好的办公用房之外,还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大礼堂和大院子,周末或者节日,场里时不时要给工人放一场电影。院子角落的闲椽旧檩往地上一放,就是现成的座椅,不收门票,也不需要排队,找个空位子坐下来看便是。放映的都是从县里搞到的新片,看完以后觉得不解气,我就自己订了一份《大众电影》。
通信设施的落后,其实一点也不会影响我们的行踪。今天湘乐、石鼓,过几天盘克、观音,再过一段时间,金村、九岘。因为相互之间走动密切,方圆几十里的老师,差不多全都变成了同事,枯燥单调的日子终于有了滋味。而我们在工作上的付出,很快就得到了应有的回报。高考成绩的突破,让不被看好的学校一下子有了自尊。秋季开学的时候,报名的新生比往年多了好多。
教毕业班的学生如何适应标准化应试,在报刊上推荐孩子们的作文,组织大家围绕热点话题进行讨论,带领学生参加义务劳动,师生们一起在球场上拼抢。作为刚刚出于社会的年轻人,我们大家从生活中学到的东西一点不比孩子们少。洗衣做饭,架火搭床,辨识植物,田野调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对大山和森林开始有了更加全面的认识。
两年之后,因为充实重点学校师资力量的需要,我被选调到县城中学,离开的时候,孩子们哭,我们自己也伤心。平时喜欢苛责我们的老校长在一旁叹着气说,翅膀刚硬就飞了,可惜这几个苗子了。
因为教育布局的调整,之前学校规模缩了又缩,热闹的林业总场也已经迁往县城。曾经的同事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走在从前走过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当年的敞口子窑洞,变成了比山还要巍峨的大楼,塑胶操场,公寓式宿舍,这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最让人惊叹的是从前自己最喜欢去的山,成了小镇上亮化和美化的示范点。林子里的小路变成了防火专用通道,山顶上的瞭望台,河道里的苗木基地,山麓下的新农村,变得连他们自己都不认识了。
说话间,遇到一个回老家写生的画家。他说,不管多忙,子午岭他每年都要跑一次。他创作的山水画绝大多数是子午岭和家乡的风景。故乡是一个人精神的归宿,是一辈子也用不完的灵感和画不尽的素材。其实,不光是画家和他的艺术创作是这样,任何一个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的人,都有一个永远也无法遗忘的绿色情结。
在被称为高原画廊的九里沟,我们有幸得到一个穿越森林的机会。那些长在悬崖上的树,那些开在路边的花,长在树上的木耳,生在草里的蘑菇,颠覆了之前我们对于子午岭的所有想象。由于气候的原因,白吉湖的水虽然不及之前充沛,但周围的绿植和庄稼,长得却异常旺盛。在白吉湖栖息的水鸟越来越多,有些甚至是濒临绝迹的稀有品种。
突然想起报纸和视频中关于子午岭发现金钱豹行踪的报道。林场干部说,他们已经初步掌握了豹子的行踪,并对所有的金钱豹实施了保护和监控。除了修建瞭望塔,在不同地段布设监控之外,林业工人的装备和生活条件也有了很大的变化。防火专用通道上那些零零星星的汽车,绝大多数是护林员开的,而森林上空飞行无人机,也是由工人们自己掌控的。有了这些设备,毁林和各种意外灾害发生的概率肯定就少了。
从清末因为战乱遭遇火焚,到林二师进驻深山以林为家,从退耕还林到天保工程、防护林工程、再造一个子午岭工程的实施。当年光秃秃的荒山已经实现了历史性的改变。驱车林海,除了对大自然的折服之外,更多的是对林业建设者的敬意。当初意气风发的支边青年,绝大多数已经到了耄耋之年。在基层林场,我们见到的年轻领导和业务骨干,除了少数组织下派的干部,绝大多数都是根正苗红的林三代。
那些年我教过的学生,有的成了绿化造林的专家,有的当了基层林场的负责人。他们带着我参观了林场的养鹿场和种苗基地,去了职工宿舍、食堂和他们的文化园地。在为他们取得的成绩自豪的同时,也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惭愧。当初,在激发和鼓励孩子们发奋学习时,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说同一句话。那就是如果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就会守在大山里刨一辈子树窝窝。现在看来,刨树窝的意义一点也不比别的发明创造逊色。尤其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他们在拓展视野的同时,也开拓了胸怀,丰富了各自的精神境界。
在荷花池的栈道上,我们遇见一家三口,男的手持鱼竿,女人和孩子一脸期待。我问他们,水里有没有鱼,小女孩说,家里喝的鱼汤都是她爸爸钓的。林业站的负责人告诉我们,当年,山里的工人和家属千方百计地往外跑,现在,遇到假期和节日,来山里旅游的人多的住都住不下。
夜色渐渐黯淡下来,荷塘里的叶子变得模糊。东边的山顶上,已经出现了隐隐约约的亮光。如果不出意外,这群山包围中的荷花池,这悬在头顶的皎洁的月光,肯定会惊艳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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